014如果我是个空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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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机舱内好似钠扑通掉进水中的瞬间般嘈杂起来。 众人各自取行李,熙攘着缓缓涌向出口。廿一岁的梁谧身形高挑,体格在一众鱼贯而出的白人间亦毫不示弱。数十钟头的飞行疲累在梁谧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半点看不出他刚刚结束一次为期数月、深入无人区的历险。更丝毫不见数周前才接到兄长噩耗的伤痛。 父亲梁显派了他的养子陆野来接,见到他立刻低头问好:“三少。” 梁谧点点头:“走吧。” 论外貌,长大成人的梁谧与小时经已判若两人。褪去完全西化的特征,开始展现出血脉中的东方韵味。色素沉积使发色与瞳色加深、面部线条不再柔软得会让人误会成女孩。但绮丽不改,眉目含情,加之唇形的缘故仿佛终年带笑,双手插袋走出机场通道时平心静气的模样,依然宛如天神降世。 然而外表不妨碍廿一年来只见过梁谧二次的陆野怵他,不多言,领人入座,司机直接前往萃园。 梁谧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窗外不停幻变的陌生街景,其实他从未想过再次回到故乡,理由竟是参加自己二哥梁谔的丧礼。 但无论如何总算踏上了云间城的土地,这个他本应从十四岁开始生长的城市。 与自小生活的南加那份灿烂得旁若无人的明媚天气不同,九月的云间城,台风过境也掩饰不掉骨子里的燥热。梁谧纵使时常浪迹于无人旷野,捱过各种极端气候,仍对扑面而来的气闷感到不适。 这座城市的人潮太拥挤、每张脸上都写满故事,但都不属于他的。半晌,梁谧方才懒洋洋地开口:“陆,把事情发生的详情告诉我听。” 陆野踌躇着,还是把梁谔遇难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末尾还欲盖弥彰地要梁谧帮他打掩护,“先生不让我告诉您。” 梁谧不禁冷笑。大哥夭折,最关照他的二哥壮年身故,一代枭雄梁显只剩自己这个不堪重用的杂种儿子。其间种种当然要想方设法瞒着他,美其名曰护他周全,维系梁家血脉。何其讽刺,与他小时候遭受的待遇云泥之别。 踏入萃园时梁显正坐在园子里的水池旁喂鱼,芙蕖花开败,只剩下残黄的圆叶。风吹皱池水时竟露出几分颓靡萧索。想不到梁显戎马半生,最后竟然落到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数年不见,小儿子似乎变了个人。梁显一面接过手下递过来的毛巾擦干净手,一面打量梁谧,随后吩咐上菜。 两人相顾无言,默默进食好一阵,终究还是年轻的梁谧先沉不住气。“二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桌面有味蒸老鼠斑,食材金贵,萃园独有。“这些不用你管,”梁显给小儿子夹了一箸鱼颈rou,这动作他从未做过,却如练习过上百次般熟练。睨了多嘴的陆野一眼。“吃完这餐开始茹素七日,等你哥出完殡,你就回洛城去。” 梁谧先前捧着勺子喝汤,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了。“尸体都没找到,出什么殡?” 梁显淡淡地说:“总不能让他当一世孤魂野鬼。” 思及从小最爱惜自己的哥哥,梁谧到底气不过,声音不禁大起来:“哥告诉过我,做人莫当贪生怕死的废物。就因为你不争,人家就拿你最得势的二儿子开刀。”正因为是在梁显面前,他才更不克制。“反正笃定你忍气吞声,不敢出头善后。可怜我哥为你们家白白送命。” 梁显把他的挑衅看在眼里却始终静默不语。 只听得梁谧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这单事,我非要管。” 陆野在旁扮出神游天际事不关己的模样,唯恐下一刻刀光剑影轮到自己。可还未等他缓过神,梁谧已经起身离开。 梁显也失去胃口,对陆野说:“待会让小苏跟着他。” 陆野也不敢托大,尽职追了出去。梁谧正靠在门外的墙上衔着一支烟等他。这由小在外吃汉堡包长大的小少爷,表面一副洋人自由做派,实际上心思重、主意大的得很。十几岁就敢与人结队横跨整个非洲大陆,等到二十哐当岁更是野得比自己名字更野。陆野心念着他在无人区一路睡不够、吃不饱,便说:“三少,不如先回家,休息好了再从长计议。” 梁谧一张脸长得精致,唯独两道长眉锋利似刃。他一挑眉,陆野心口就跳一下。连忙补充道:“路上二少爷的手下小苏陪着您,有什么不清楚的都问他。” “那行。”梁谧没有异议,反而恢复了表面的乖巧。“陆,我爸身体不好,你可多担待。” “我应该做的。”陆野诚惶诚恐。 陆野回到包厢,斟酌着对梁显说了:“三少长大了。” 梁显又抓了把鱼食随手一抛。“嗯。” 真见了苏凤添,梁谧反而不着急问话。舟车劳顿加上刚刚与梁显斗气,饶是梁谧体力再佳,此际也懒得再多花心思张口盘查。小苏颇得眼色,让工人那边重新收拾了几道斋菜,伺候三少重新吃过饭,又找来专业的理疗师替他解乏。 待梁谧终于能够浸到浴缸中独处,时间已近午夜。随手翻了翻小苏送进来的事故报告,事情经过与陆野讲述的相差无几,这份文件仅仅更翔实地补充了梁谔已死,尸骨更是随爆炸荡然无存的证据。梁谧思索着,摘下无名指上的指环拿到手里把玩——铂金的素圈,内里刻着一串妖娆英文。LE&YY。 外边苏凤添才向陆野通电报告:“案子的资料都送到三少手上了。”就听到梁谧喊他进去。 “找个人,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查清楚。”热雾熏得梁谧昳丽的容颜亦幻亦真,宛若神祗下凡。 小苏不敢多看,嗫嚅着逃走。 远远飘来梁谧蜻蜓点水的嘱咐:“小心点儿。” 隔天梁谔发丧,此时距事发已过去半年。梁家老小,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确确实实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 丧礼办得肃穆隆重,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一缺席。梁谧呆了一会,宾客甚至未入场开始吊唁就按梁显的意思独自回老宅去了,也就无从得见大佬们个个面上都做出一副真真假假的哀婉表情。 梁家半边天塌了,明面上从来也轮不到梁谧这个杂种顶着。梁显一人虚与委蛇足够。 数日后,小苏面对一副要和自己促膝长谈样子的梁谧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梁谧被他这副样子逗笑,小苏就更不敢望他,头几乎要点地。 “你不敢看我。”梁谧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浏览小苏刚呈上来的资料。 小苏眼前浮现那夜美人在浴中的画面,“三、三少,您太好看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去查的?过别人的手了吗。” “是、是的三少。还没、没。” “看着我说。”梁谧莞尔,“不然我会以为你在讲大话。” 小苏急道:“我怎么会!您知道的,我的命是二少救的。” 梁谧不置可否地说:“那就看着我,再说一次。” 小苏抬起头,望进梁谧眼中。三少梁谧的瞳色固然比二少梁谔要多一抹异色,然而同样的满目自信与从容。霎时间小苏透过这对浓茶颜色的眼眸,依稀找到恩人的影子。于是他放低所有轻慢,收敛心神回答道:“这些资料都是我亲自去查的,这几天忙,先生那边还没报上去。” 梁谧点头,“我哥想必跟你提过,对我要跟对他是一样的,希望你能做到。” 小苏心震,以为他要查问账本的事。同样的证词他不知在陆野那边说过几百次,甚至经过严刑拷打才得以自证清白。急忙说:“三少,以往我从不知有账本这东西,二少做事都是滴水不漏的。直至事发当日陆野第一时间扣住我责问账本去向,我方知有账本的存在,但对账本的下落就真的毫无头绪。” 梁谧好似对小苏的说话深信不疑,把注意力重新调回台面的资料。小苏才反应过来他在敲打自己,不要向梁显报告此次调查。 梁谔好似天生就是风流种子,生前流连花丛,情人无数。小苏奉命调查整理的关系网中,符合梁谧指定缩写YY的共有四人。但由于一个是逢场作戏的廉价妓女,其余三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片叶——男人,故此前从未有人把关注放在他们身上。 梁谧思忖片刻后说:“替这个叫颜羽的女人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 小苏正待转身去办,梁谧又叫住他,“算了,她出城的事还是由我来安排。” 小苏不是笨人,否则也不可能长久呆在梁谔身边。“颜羽已有身孕——阿嫂、怀的是二少的孩子?” 梁谧瞪他,“多嘴。” 这一嗔看得小苏打战,立即噤声。但借由先前的一瞬,他已打算把梁谧当成梁谔对待,当个尽职尽责的忠臣:“那,呃,另个两个要派人盯着吗?” “两个?” “其余的三人中,颜屹,二少的中学同学,毕业那年因病亡故了。”小苏点了点报告,“还剩姚远跟袁越。” 梁谧阖上眼,抚着指间的戒指喃喃低语:“颜羽,袁越,姚远,阿嫂。” “据我知道的,姚远是帮派遗孤,但那人本身是不知情的普通人,只不过二少发抚恤金发到过人家床上,袁、袁越是差人。但二少睡他的频率好像不低,应该有一两年都常去过夜……讲不定有账本的线索。” “——两年?!你这废物,知道梁谔和卧底拍拖不拦着点?!” 小苏委屈,他拦得住吗。“——二少不让乱说。何况袁越也不是什么好人嘛,只是人美,心黑着呢。” 梁谧动了肝火,“你现在是在帮疑犯讲话?” 小苏见他挑眉的模样,又如看到梁谔再生。找补道:“那干脆把这位‘阿嫂’请来,拷问他账本下落。” 梁谧看他像看白痴。 小苏呐呐、太可怕了。他怎会觉得梁谧像梁谔。跟这个阴晴不定、徒有天使面孔,实际恶魔性格的人比起来,老谋深算的二少真的对他亲和十倍不止。 “不必亲自去盯着袁越,找个不相干的人去。谨记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行差踏错,唯你是问。”交代完,梁谧摆摆手示意小苏赶紧滚。 小苏忽然想起:“另一位阿嫂呢。” 梁谧垂着眼,淡淡地说:“我亲自去。” 辗转至凌晨无人时分,梁谧便独自外出,从梁宅徒步到梁谔的衣冠冢所在。于四野静谧中与坟茔独处,自己与二哥生前最后一次会面如走马灯般无数次重放,这时的他面上才显出全然的不信与哀痛来。 那是梁谧廿一岁生日前夕,即将正式踏进合法饮酒的领域。梁谔特地飞抵洛城为梁谧庆生,兄弟驱车到维加斯,豪饮当地大大小小的酒吧,于赌场内挥金如土,惹最漂亮的小妞投怀送抱。 风流惯的梁谔这次从颈上解落指环吊坠朝女士们晃晃,示意自己名花有主。“最近我总梦到他。”梁谔难得饮醉,眼神迷离又温柔地对弟弟说,“是该尘埃落定了。” 梁谧以为他终于要和那个人结为连理了。心中又酸又甜。熟料隔天酒醒后梁谔便把它交到梁谧手中。“这次不是去拜访在无人区里边修禅的大师吗,这个给你带去让高僧开光保佑。你现在戴的这个坠子很旧,是时候换掉了。” 最后梁谔说:“生日快乐,你会钟意这礼物的。愿我的小弟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摩挲着无名指上做为哥哥遗物的素圈,从往事中抽离。梁谧未再落泪,而是红着眼,簇着眉头复盘关于主人之死的种种。甫见到鉴定书,梁谧便觉得内容逻辑太缜密自洽,做为死因的发动机自燃到爆炸毫无破绽。然而这样的意外发生在谨小慎微的二哥身上便是疑点,其次是梁显的态度,料想中的震怒与哀痛全无,也许是他太会藏了,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趁机寻仇的动作一概没有,这也就够耐人寻味。 返回梁宅,偌大空屋也只得梁谧一人,无人敢上前惊扰。不似当年任意一个人都可以折辱他,梁谧一面回想着往事,一面重新捡起台面上那些资料细读。 ——颜羽的孩子绝非是梁谔的。梁谔的种种风流不过是表象,这点他很清楚。 ——颜屹是个死人。 ——袁越,可疑,划重点。 ——姚远。 姚远啊。 梁谧提笔在纸面上画了个圈。仅是名字就勾起他成串回忆。 梁谧十四岁时由梁显接回云间城生活,却被家中的人情腌臜与肆意欺辱激得负气出走。尚未发育、伶仃奀细的他却在途中差点遭遇不测,幸有姚远如盖世英雄般从天而降打倒流氓,且没有疑虑地好心收留他。最终是二哥梁谔费尽心思把他寻回送返洛城,并抛下事务前来相伴。往后那半载是他们兄弟最亲密无间的时光—— 忽而间七年有如白驹过隙。 走马灯又再转啊转。闪回到前往维加斯的途中,哥哥兴致非常好地闲聊,说了很多关于梁谧的往事。——磕磕绊绊学中文的梁谧、爱撒娇发脾气的梁谧、动不动就哭泣的梁谧。 或许梁谧不算了解他的二哥,梁谔却对他的三弟了如指掌,连他从不离身的坠子里装载何物都一清二楚——那是他与姚远一起跨年时的合影。 从梁谧遭遇人生第一次梦遗那天起,少年初开的情窦便已烙下名为姚远印痕无法抹去。但姚远是哥哥的情人,是阿嫂啊,何况他看哥哥的眼神那样纯粹,自己怎能轻易亵渎。 离开云间城后稚气的少年迅速抽条成如今高大貌美的梁谧,也成了立志踏遍世界却不再返回故土,决意将痴恋埋藏的梁谧。 所以他们在梁谧廿一岁当日闲聊的种种,而今看来都仿似梁谔在交代后事。随着梁谔之死,姚远势必会因为那枚戒指再次进入梁谧的视野,这一次绝不可能再放过他。而梁谔希望他的弟弟梁谧得偿所愿。而所谓平安顺遂,则是要他置身事外不要插手任何梁家事物。 “哥,这就是你想要的尘埃落定吗。” 小苏整理的资料中,近来动向那页写明对方预订了前往维加斯的行程,而那张盗摄的相纸上,男人面容端正,眼神带着哀伤,气质干净鲜明得如刚剥开的一颗橙,整个人散发着十月丰收的柔和气息。梁谔凝望着、不禁自问:究竟是谁设下迷局,是谁落入情网,又是谁叫谁不疯魔不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