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之前就说了,我和陈隽的关系也就一般。 他是个极其安静的人,不怎么和其他男孩子玩儿,也不怎么和其他女孩子玩儿。在学校大多是自己待着看书,到点回家,从无例外。 通常是我去找他,补作业啦、抄答案啦、对考卷啦。他有问必答,对谁都是,我却不好意思,每回都带点儿零食,就算是当做谢礼。 啊……扯远了。 我看着他空了一整天的座位,忍不住想:不应该的呀?他那个人,发烧都不请假。这几天也没听说他家里有事,怎么今天不在? 虽然好奇,我却没有多问的意思,老老实实等到放学,也不上晚自习,准备乖乖回家写作业……好几张卷子呢。 没想到我都走出校门了,却听见身后同班的几个男生凑在一块儿嘻嘻哈哈,嘴里口中说着的,正是陈隽。这也没什么,他们没素质背后说人是他们的事,反正与我不相干…… 直至我听清楚他们后面说的话。 “我们要不要去杂物间看一下?” “嘁,看他干嘛,让他被关着呗~” “这都六点多了,没准他早就出来了。” “也是,那就不管……” “什么杂物间啊?”我脑子慢,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疑惑凑过去问,“你们把谁关起来了?” 那四五个男生瞧了瞧我,都不愿意说,打着哈哈就溜了。徒留我在原地站着,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怎么前面还说着陈隽,后面就……嗯?!”我骤然瞪大眼睛,“他们把陈隽关杂物间了?” 我明白后又惊又怕,本想追上去问清楚,却发现那些人早就找不到影儿了,“陈隽他低血糖啊!要真被关一整天……” 这也是我从我妈那儿得知的。 还是我太笨,竟然想不到报警,只知道连蹦带跳大步跑回学校找老师。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办公室见不到半个人,我回教室问过才知道,老师都去校长那儿开会了。我怂,不敢闯进去,只好把前因后果讲给钱多多,问她,“怎么办呀?” “你慌啥,又不是你做的,就算陈隽出事也和你没关系啊。再说这天都黑了,要真有事,还轮得到你去?”她瞥我一眼,欲言又止,“你干嘛要管他啊,脾气古怪还疑似人品有问题。听说啊,他爸爸是杀人犯。这种人,还是少接触最好吧。” “他爸是杀人犯?”我听得一愣,“你怎么知道的呀?” “班上都是这么说的,你没看现在都没人搭理他了嘛。”钱多多还笑我,“就你这么迟钝不知道,现在谁不躲着他。” “……啊?”我沉默片刻,摇着头抛开那些,“不行不行不行,不管他好人坏人,我知道这件事了就得去看看!” “诶你……” 我撂下话,半句不听她多说,急匆匆赶紧出门。又由于我不清楚是哪层,只好从上到下,一层层去找。一边喊他,一边敲门的时候,我真心希望自己找不到,他已经回家了。 可惜。事与愿违。 也是这时我才明白,就算陈隽平常再少年老成、再聪明优秀,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更是个年仅十六,还未成年的男孩子。 杂物间里灰尘呛鼻,反锁的门被推开后带过一阵风,更是扬起大片浮尘,掺着霉味和怪味,惹得我咳了好几声。 这间屋子不常用,年久失修,白炽灯坏了也无人更换,我只得摸着黑,循着陈隽的声音去找他,“你在哪儿啊?我看不见!” 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吓得我一哆嗦,“陈隽,陈隽你咋样啊?说话呀?你……你别吓我昂……” 没听到他回应,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面摸索,磕磕绊绊好一会儿,本以为能用手碰到他,却是踩到一处软乎乎的东西,害得我吱哇乱叫,“cao!我cao!陈隽?!” 我忍着怕蹲下身去摸,指尖触碰到校服,哪怕隔着衣裳,都感觉得到……他在发抖。 “陈隽?陈隽?”我连连喊他,顾不得其他的,顺着他身子往上探,果然在他兜里摸到几块糖。颤着手指剥开糖衣了,我又继续哆嗦着摸索到他脑袋,碰到他脖颈、额角,抹了满手虚汗也来不及擦,硬生生把糖塞进他嘴里,“你撑住啊,我去喊人!” 我起身想溜,不管是谁拖个人过来都好。 可陈隽又低低哼了一声。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虚弱得像是被打捞上岸,临近濒死而不住喘息的一尾鱼,连挣扎都没了气力。可偏生就是他这样子,让我迟疑了。 “……我先扶你坐起来?”我问出声,也不等他回答,顺着去找他胳膊。这一探,才发觉不对劲。我一时不敢置信,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你手被绑着?” 一圈圈劣质又粗糙,大概被称作抹布的东西被撕成长条,紧紧捆在陈隽腕间。他一双手冷的像冰,该是全然没了知觉。 我气得红了眼眶,边骂着那些人,边用指甲掐着布边给他解开,“我说怎么你兜里还有糖……原来……不行,他们这也太恶劣了!” “陈隽,陈隽,你别犟……”我把布条扔在一边,“我去给你打120吧?” 他半倚着我,幅度极小、动作极轻的摇头。 因此,我只得陪着他,一颗颗往他嘴里塞糖。等那些糖都吃完了,他情况也好一点了。 “……谢谢。” 陈隽的嗓音沙哑,音量也低弱,哪怕我和他距离这么近,也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我只好低下头,把耳朵凑到他唇边,让他再讲一遍。 他鼻息湿暖,抚过我耳根时,让我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勉力吐字清晰,和我说,“我好多了,谢谢你。” 骗人。我看到他发丝都被冷汗浸湿透了,整只手都在不停轻颤。他要是好多了,以他的骄傲,第一件事就该是起身,而不是瘫软在我怀里。 “我送你去医务室。”我半搀半搂着他,本以为会很吃力,却发觉他这样高挑的个子,体重却不见得比我重太多,“必须得去!” “不用……”他刚被扶起来,眼前便骤然一暗,天旋地转没了方向,连指尖都动弹不得。再恢复意识,已经是被我连拖带抱地弄出杂物间了。 他昏沉沉将重量都倾覆在我这儿,让我累的不轻。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看见他面无血色的狼狈样子,从眉头皱褶就足以瞧出他难受,连视线都不太聚焦,虚虚散着。 虽然他经济条件不好,但哪怕我和他住得近,也鲜少看见他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在我的坚持和要求下,他到底是去医务室吊了水。中途他一再解释,说自己补充糖分缓过来就好,没必要这么麻烦。但我还是多管闲事的硬把他拽过去了。 两瓶葡萄糖也不贵,我不在意,就当日行一善。可我却没发觉,他对此有多看重。无关好面子、或者自卑自傲,他只是觉得发自内心的难堪。 * 行为上的欺侮是一种暴力,而言语上的羞辱,像是把一字一句都化作凛凛利刃,更令人遍体鳞伤。 这也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我尽管不是个大好人,也自认不算坏。不止于此,甚至在街头巷尾看到老弱病残的乞丐,我都会忍不住从兜里掏出一点零钱。 因此,在发觉陈隽被针对、被霸凌之后,我表现得比他还要难过。 年轻人不善遮掩,喜怒形于色,鄙夷不屑、尖酸刻薄都是显而易见的。低趣味又没素质。 他的书本被乱涂乱画,试卷撕得粉碎,桌洞里塞满了废纸或各色垃圾;进门被泼一身水,故意的绊他一脚,在他后背贴上纸条;三两句闲言碎语,若有若无的嘲笑戏弄,更过分的破口大骂…… 一群尚未成年,被长辈惯坏了的小孩子,哪怕已经十六七岁,又能要求他们什么呢? 我莽撞又冲动的和他们正面辩驳,可三人成虎,众口难辨,势单力薄,我说不过他们,还被那些隐晦的猜测与流言惹得委屈万分。 这件事最终被我爸妈知道了。 “乖女,mama知道你是好心,可你真的确定要为了陈隽,去和自己那些同学争出一个高低吗?” 我听她说,“你不小了,也该清楚世上的事不止是对错,而最要紧的,是利弊。” “我不是说你做的不好,也不是想教你为人冷漠,可你看,你这样去帮陈隽,人家领情吗?同学、老师们,以及别人,又都是怎么看你的?” “mama知道你委屈,可有时候如果是要去牵扯什么与你不相干的事,最好还是多考虑考虑,再去下决定。” …… 我不认同,我天真而固执的认为自己没做错,于心无愧,那就是对的。 我觉得父母太过圆滑、太过世故,也过于冷眼旁观。 我当场和她争辩,再到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却仍旧不改己见,气得与她大吵。 然后,我去找了陈隽。 可他和我说,“别管了。” 雨丝斜斜,路灯下的少年眉眼清秀,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头顶,映得每根如墨的发丝都清晰又温软。他垂着鸦睫,颤呀颤,眼睑下的阴影也微微发抖。他唇角抿着,唇色浅淡,脸上没什么情绪。 “阿姨讲的对,”陈隽穿得不多,略吹过一阵儿寒风,都让我觉得他又得病一场。他重复道,“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关系,你别管了。” 夜色下的他单薄而苍白,孤冷地宛若天上高悬着的那一线残月。这月色映在水里,在波澜涟漪之下摇摇欲坠。 让我觉得如果我不捞一把,他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