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2

    相柳不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一直盘踞在直阳的妖物现身了。

    这个季节的直阳天气湿热,傍晚常常会下一场豪雨。可现在还是大上午,天空中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不但吹得围观者迷了眼睛,更是把高塔上的两人吹得摇摇欲坠。

    天光骤变,塔身在芙蓉和阿翠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光与暗的对比愈发浓烈,在这阴影里,一股阴邪妖气悄然滋生。

    那妖魔没有完全现身,半边身子踏入常世,半边身子还留在虚空之中。它虎视眈眈地盘踞在阴影里,赤红的双目安在黑气缭绕的身躯上显得格外可怖。它死死盯着相柳,又不时偷瞄芙蓉,竟像是不知道先吃谁才好。

    相柳手无寸铁,握紧双拳,姿态紧绷。男人冷冽的目光锁定在妖魔身上,站姿微不可查地发生了改变,悄然将芙蓉和阿翠拢入保护范围。

    对峙。

    哗——

    布料又撕裂了一大截。

    阿翠痛苦地说:“你听那些起哄和叫好,我是在跟几个强jian犯斗吗?我是在和整个直阳、整个国家、整个世界争斗啊!你放手吧,我累了……”

    “不!我拉住你了!我不会放手的!你也不要放手!”芙蓉大吼道,“活着就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你不是一个人,积云来帮你了,我们也是。我陪你去芝草,去谒见台辅!自杀是弱者最后的谈判手段,不要做弱者,你要亲眼看着这个世界因你而改变!”芙蓉的声音因为过于用力而破音,但狂风和下面的嘲笑声依旧一阵又一阵地盖过了她。她为了维持平衡双腿几乎扭曲地顶住栏杆,身体仍不可抑制地被拉向栏杆外。

    阿翠被衣摆吊着,摇摇欲坠,内心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已有抑郁倾向,常世医者束手无策,她无数次试图自救,又一次次在“赶快跳”的叫好声中败下阵来。万念俱灰之时,芙蓉却再次在她心中点燃了求生的火种。那个死命拉住她的女子那么努力,努力到脸色扭曲,又因为惊惶而涕泪满脸,比她还要狼狈。

    芙蓉至今没有放手。

    在这狂风大作的半空中,阿翠竟有些后悔了。

    她小心翼翼地改变姿态,缓缓朝芙蓉伸出枯瘦的手臂。

    芙蓉狂喜地也朝阿翠伸出手,葱白的指间即将触碰到指甲龟裂的枯手。

    这一刻,妖魔动了。

    妖魔暴起,硕大的身躯冲出阴影,朝相柳飞扑而去。连着骨膜的骨翼搅起阴冷的狂风,虎身亮出利爪,所过之处罡风四起。

    竟是一只穷奇!

    相柳脸色骤变,右手捏诀自虚空中一握,一把劲气凝成的虚无之剑在他手中汇聚而成。他足尖轻点向前飞掠,横“剑”挡在胸前,剑气正正挡住妖魔利爪的攻势,利爪宛如撞上寒铁剑身,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相柳右手握紧虚无之剑,左手扶住剑身,与那妖魔正面角力。短短片刻,脚下地砖寸寸皲裂,暴烈的罡风快要把芙蓉掀下塔去。

    芙蓉惊叫一声,维系她与阿翠的布料被撕扯得只剩一条细丝,阿翠被吹得四处摇晃,无论如何都勾不住芙蓉的手。

    塔内角力的一人一妖一触即收,同时撤力,妖魔缩回阴影里,稍一借力而后立刻窜出,猛虎扑食般扑向芙蓉。相柳收力顺势后撤,退了两步便稳住身形,紧接着一登墙壁飞速插入芙蓉与穷奇之间,虚无之剑脱手而出,携千钧之势朝穷奇刺去,他自己却扑向芙蓉,用身躯挡在少女和妖魔之间。

    穷奇去势太强,眼见着剑光扑面而来却躲闪不及,被剑气正中面门,炽烈妖血顿时洒满一地。一击得手,虚无之剑剑意未老,气势强劲地将穷奇逼退,穷奇硕大的骨翼接连撞断几根护栏,凝聚身形的黑色妖气一时间四散开来,久久无法重聚。

    穷奇一退,相柳便趁势登上护栏,一手攀住廊柱一手勾住芙蓉腰身,稳稳拖住摇摇欲坠的两个女人。

    穷奇被剑气所伤翻滚至角落,好一会儿才甩着头颅清醒过来。它发出骇人的低吼,再次朝相柳三人扑去。

    相柳腰臂用力,一点点将芙蓉和阿翠拉回塔中。眼看着两人即将回到安全之地,支撑三人全部体重的廊柱却突然震颤起来。

    原来那穷奇害怕与相柳正面交锋,竟到处撞击栏杆,意图损毁相柳借力之处。

    木质栏杆接连暴裂,相柳改变力道,用尽全身力气将芙蓉和阿翠向上拉起,一口气抛到空中,自己也果断跳离高塔,堪堪躲过穷奇的利齿。

    连接芙蓉和阿翠的衣带在这几重惊变之下,终于完全断裂。

    妖魔振翅卷起空气乱流,阿翠失去衣带牵引,开始不受控制地坠落。

    穷奇一口咬空也不气馁,旋即在廊柱上一蹬后腿,狞笑着扑向塔外,朝芙蓉咬去。

    芙蓉惊叫。

    三人具在空中,相柳变招不急,只得声嘶力竭地吼道:“鸿昭——!”

    话音未落,阴影里猛然窜出一只马身人面、虎纹鸟翼的英招,那妖魔一口咬住穷奇翅膀,穷奇不防相柳居然有帮手,被硬生生撞回高塔的阴影里,黑沙散尽,两只妖魔彻底远离常世。

    芙蓉方才脱离虎口,又急速向下坠落,相柳一振衣袂,身轻如燕地追上少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随即拧身横撞,有惊无险地滚进高塔下一层。两人在回廊上翻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去势,此时楼上妖魔的打斗声已然消失。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芙蓉眼睁睁看着衣带撕裂,看着自己与阿翠求生的手指失之交臂,她仿佛被抛到了空中,又仿佛离开了常世,直到有人抱住她,直到她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落到坚实的地面上,她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阿翠越变越小的脸。

    “我本来拉住她了啊——!!”

    芙蓉窝在相柳怀里嚎啕大哭。

    吴一和积云辗转来到高塔之下时,正好听得人群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呼。

    他看见芙蓉悄悄走到阿翠身后想抱她下来,听见阿翠苍白无力地解释着根本没人听的一切,他看着阿翠渐渐绝望,直到说起他熟悉的语言。

    那用母语控诉的一切,声声泣血,字字惊心。

    他很想用她和他共有的语言安慰她,可当他和积云终于挤到人群之前,他的规劝还未出口,阿翠便已纵身跳下。

    积云吓得捂住了眼睛。

    人群的惊呼散去,高空中两个女人悬吊在栏杆边,阿翠仅靠一条衣带坠着。紧接着,天色骤变,宛如三人迷路的夜晚,高塔的阴影仿佛在吃人。而后妖风大作,衣带撕裂之声仿佛惊雷。

    吴一看着相柳振衣腾挪,以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到的灵巧挽住芙蓉,带着她连坠几层终于翻回高塔。

    他看着相柳来不及救的阿翠直直坠落,摔出血雾。

    那一刻,狂风又起,风沙迷了他的眼,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什么也看不清。

    仿佛有妖作乱一般,那突如其来的阴云密布随着阿翠的死又突如其来的消失,顷刻间艳阳照耀大地,直阳还是那个直阳。

    围观的人们惊呼着“死人了”、“终于跳了”,有胆子大的跑上去围观阿翠被摔得面目模糊的尸体,嘴里啧啧称奇,依旧不住品头论足。

    吴一呆呆地揉了揉眼睛,感到脸上有一点凉凉的湿意,他抬起头看那仿佛假象一般的朗朗乾坤,哪还有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伸手朝天空接去,接到一片随风飘落的雪花。

    六月燠热的直阳,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