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2

    听完阿翠那些来不及一一述说的过往,芙蓉突然感到一阵由衷的恶心。他们进村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眼神不善之人,说不定都为逼死阿翠出了一份力。芙蓉找了张椅子坐下,用力搓揉脸颊,竟想不到任何办法避免这场悲剧。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蔡洋巡视直阳,亦不曾为玉兰主持公道,端州官场人人歌颂玉兰事迹,下安村人敢囚禁阿翠、拐卖玉兰,又有谁会在乎一个异世者的正义呢?

    阿翠已死,即便她活着,谁能证明村民与她发生了性关系?

    即使是最确定的那个七旬老汉,按照柳国法律,年逾七旬者不坐监,相当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相柳叹息一声,轻轻抠开芙蓉近乎痉挛的手,说:“……走吧。”

    临行前,玉兰一如以往地在村人谨慎的注视下,把芙蓉一行送到村口。她郑重地向四人鞠躬道谢:“你们说得不错,我得发声,为了柳国每一个人的正义。阿翠是我最坚强的学生,如果她的生命能唤醒有志之士共同努力,还直阳一个风清气正的人间,让天下父母放心,让所有少女不惧,我的学生就没有白死。”

    马车一路摇晃着走上官道,从下安村到芝草,沿途风景从破败的村落、漆黑的森林渐渐变成繁华的都市,妖魔在减少,饿殍流民也在减少,芙蓉渐感从地狱回到人间。进入朔州境内后,农田阡陌,城镇密布,社会风貌已然同端州是两种气象,只可惜,和雁国那样的盛世相比,还差得太远。

    芙蓉偶尔会靠在车窗边向外望,但更多时间是一路迷迷糊糊地前行,马车摇晃得她腰酸背痛,病情不时反复。

    这日,她晃着晃着靠到相柳身上,男人宽厚的胸膛一起一伏,恍惚间芙蓉听见相柳问:“柳国距离你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变化大吗?”

    芙蓉一惊,立即想要直起身,可相柳温柔地拍拍她的后背,调整了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芙蓉很没骨气地软下腰身,放松地靠在相柳身上。

    男人的怀抱温暖得就像她此生的归处。

    相柳垂落的长发有几缕飘到芙蓉面前,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开它们,黯然道:“不大。”

    头顶上传来一声笑,芙蓉仰起头,不知道相柳是在自嘲,还是在笑她的答案。她解释道:“按照天纲,君王虚位,天灾和妖魔就会增加,可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比先王末年更坏,这说明台辅带领一众大臣稳定内政的手段卓有成效。”

    相柳一叹:“柳国境况想要得到彻底扭转,终究需要一位新王。”

    芙蓉点头:“如果有了新王,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妖魔不会成群结队地袭击人类,一切政令师出有名,台辅不需要既镇压天地间的死气,又忙于人世间的俗务,而人手也会充足起来,山客、海客的境遇将有机会获得改变,端州的事情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嗯。”相柳轻抚芙蓉的发梢,没有再说什么。

    “相柳不这么认为吗?”芙蓉抬起头问。

    相柳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希望,即使柳国有一天永远失去王,朝廷机构也能高效运转,百姓生活境遇也不会崩溃。我希望柳国能发生你说的那样的改变,但不仅是因为玉座上坐了一个人。”

    柳国需要的是平息天灾和妖魔的办法,而不是一个王。

    “可……君权神授,麒麟寻找王,王登上玉座守护国家,这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相柳一哂:“自助露峰肇始,到柳国法治之名闻名天下,是先王一手恢复了法治荣光。可你亦经历了先王末年,自监察司设立起,枷锁日益缩紧,先王亲手破坏了法治运行。麒麟赋予了君王神格,赋予了他权力,也让他成为了制度的坏疽。”

    柳国需要王来平息天灾和妖魔,可要借用天神的力量却不要如神一般的君王掌控一切,谁甘心呢?

    君王登基那一刻起,便是国家至高无上的决策者。麒麟身为宰辅,只能行劝谏之责,无法违背主人命令。百姓如何敬畏麒麟,就会如何敬畏麒麟选出来的君王,即便君王肆意妄为,谁又敢轻易挑战天神代理人的权威?

    芙蓉渐渐反应过来,叫道:“你相信制度,不相信王,你这是质疑天纲,是要弑神啊!”

    害怕君王破坏法治基石,质疑君王意志的正当性,便是心存弑君之意;君王是天帝意志在人间的执行者,弑君即是弑神!

    相柳低头瞧了瞧芙蓉惨白的脸色,安慰性地笑了笑,说:“我有什么本事弑君弑神?柳国现在平息天灾和妖魔的唯一办法,就是等待刘麒找到新王。”

    芙蓉静静仰头看着他。他不是说他不想,而是现在不能。

    相柳看着芙蓉最终不安地闭眼靠着他睡去,轻缓地为她梳理凌乱的发尾。

    一切未尽之言,芙蓉生活在常世并不能很快明白。柳国已经重新走回了法治道路,君权与法治的冲突迟早会发生,而科技、文明、法治,本就是弑神的屠刀。

    大半个月后,芙蓉的马车到达芝草。

    此时的芙蓉已时常陷入昏睡,身体状况愈发不稳定,快要药不离手了。

    芝草的天气比直阳冷上许多,芙蓉即使身披大氅还是被冻得直哆嗦。她清醒的时候还好,昏睡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往相柳身边靠。哪怕吴一和积云也同时坐在车里,芙蓉就是谁都不靠,只挨着相柳。

    相柳时常让芙蓉躺在他的大腿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睡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入城之后,积云和吴一去暖衣阁本部落脚,芙蓉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热来,迷迷糊糊地指引车夫往自己家赶车,头晕脑胀得恨不能以头抢地。

    宋氏夫妇接到芙蓉寄回的信件,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远远地,一架马车缓缓驶来,平稳地停驻在宋府大门前。车夫跳下马车,麻利地掀开帘子,只见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抱着一个狐裘紧裹的女子走下马车。

    芙蓉是被相柳打横抱下车的。

    宋氏夫妇的心立即提了起来。

    即使早已料到芙蓉回来时必定情况不好,可走时明媚活泼的女儿回来时就变成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哪个做父母的不心疼呢?他们根本无暇顾及相柳,匆忙让家丁接过芙蓉,就想往院内引。

    相柳侧身避过家丁伸来的手:“我抱她进去吧。”

    一阵忙乱过后,芙蓉被安置到后院,大夫进进出出,都是摇头叹息,开的方子也都是些安慰性的药剂。

    彼时芙蓉已经清醒过来,平静地接受一次次把脉,笑容清浅地安慰垂泪的宋夫人,淡淡说一句“我没事”。

    大夫走后,芙蓉向宋氏夫妇简单引荐过相柳,又问:“jiejie呢?”

    “出海行商去了,我已经去信叫她赶快回来了。”宋父说。

    “……哦。”芙蓉点点头,又对坐在一边的相柳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不知你府上何处?”

    “不远,怎么了?”

    “等我情况好一些了,想多见见你。”

    “……”

    “……还有吴一和积云。”芙蓉立马补充道。

    “那我办完事常来找你。”

    “你……如果没有什么急事,不介意的话,留宿宋府如何?”

    “为何?”

    “送送我。”芙蓉平静地说。

    相柳只得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