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争3

    一封联名举报信被悄悄送至朔州春官府。

    多年过去,丰阳已是冰湖学社的重要人物,他同州府春官打过招呼,痛陈冰湖学社的举报和先王收束民意的遗命乃一脉相承,实属无奈之举,春官府若不受理,如何对得起至今兢兢业业奋战在人群中的监察司僚属?

    州府春官略一思考,觉得合情合理,当即行动起来。

    朔州春官一动,效果和文人论战完全不同。一时间,暖衣阁报房被搜查,大部分书籍刊印工作停止,就连其他民间报房、诗社都被殃及,停工数日,自查整改。更有甚者,稍有走偏的一些印社,写些yin秽话本、杜撰野史的,也被一一查封,一时间风声鹤唳,没人敢乱说一句话。

    直到此事惊动大宗伯时,芝草已经掀起了舆论狂潮。

    一次举报的连锁反应大大出乎丰阳等人预料,究其原因,却可笑至极。

    芝草属朔州,而朔州侯正好是当今宰辅刘麒。如今柳国没有君王,是刘麒带领群臣支撑至今,刘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群臣唯其马首是瞻。朔州的政令,就是宰辅的政令;这继承先王遗志的政令,不久后定然成为柳国举国的政令,谁敢有意见?今日敢有意见,来日举国推行时还敢有意见吗?就不怕被刘麒拎出来杀鸡儆猴?

    于是乎,朔州春官有所动作,无人敢挡。

    不久,端州侯蔡洋再次上折为玉兰申请立碑作传,以表彰她教书育人的功绩。

    宰辅依旧留中不发。

    若说暖衣阁和冰湖学社的论战最初只是在芝草文人中打打嘴仗,这惊动了官府之后,便真的引起了许多老百姓的关注。

    芙蓉常看的话本在这次清扫中被殃及停刊了,她没了话本可看,只好拉着相柳到烈酒居听书。哪知烈酒居的说书人也害怕一句话讲错被殃及池鱼,纷纷歇业作罢,诸多大好故事就此烂尾,气得芙蓉抓耳挠腮,大骂丰阳举报的手段卑鄙。

    却不想,芙蓉声音太大,隔壁恰巧有冰湖学社的学子,随即大声反驳道:“尔等胡言乱语,我们当然有举报的自由。”

    芙蓉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茶下火,依旧怒道:“‘举报的自由’本身就是反自由的!”

    那学子仗着自己人多,轻蔑地怼道:“若非你们执意要揭露所谓‘黑暗’,又怎会殃及芝草其他诗社报房?”

    这倒打一耙的!芙蓉一拍桌子就要过去吵架,相柳拉住她,朝那边说:“如今百姓没了消闲之物,反倒更关注这场论战了。需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且看看到底谁笑到最后。”

    那学子看相柳气度不凡,也不敢随意招惹,他嘿嘿一笑:“虽然我吵架吵不过你,但我能举报你!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们总有一天会被坐实罪名!你们若不与先王、台辅统一思想和站位,且等着灭顶之灾吧!”

    说罢,几人留下茶钱,起身下楼。

    芙蓉气得朝几人背影猛砸茶碗,也只不过让那几人跑得更快一些罢了。

    不久后,一篇号称玉兰学生撰写的文章横空出世,刊印的报房名不见经传,但传抄速度极快,恨不能贴到暖衣阁大门口。

    这篇文章署名刘言,文中声声痛陈暖衣阁图谋不轨,聚众攻讦端州侯。玉兰扎根深山培育人才,哪怕出身不堪、不得丈夫欢心,但勇气可嘉,还心地善良地救了阿翠,为何不许立碑作传?若事事刨根问底,致使下安村全村斩首,村中遗留稚子何辜?若受玉兰恩惠而出仕者皆食其血rou,屡遭谩骂,连端州侯都不能幸免,那今后谁人敢任用玉兰的学生?谁敢用端州学子?这是动摇社稷之本!

    紧接着,又有言论称,玉兰就不该把这事说出来!如果她不说,就不会影响那么多人的仕途,这些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学子多么不易,不该被她毁掉!

    意图害死全村,影响学生仕途,玉兰一下子被推到了不仁不义的风口浪尖上。

    暖衣阁本部中,芙蓉和相柳来找吴一和积云商量对策。

    芙蓉和吴一两人已经气得团团转,芙蓉在积云左边转,吴一在积云右边转,积云也蹙眉坐于桌边沉思,只有相柳淡定地在书桌边写着一个个“刘”字。

    受制于定本制度,很多东西都不能刊印了,往日里热火朝天的报房里如今只剩寥寥几人还坚持落笔。

    积云伸头去看相柳写字,嘴里赞叹道:“这一手行楷行云流水,看来心中早有对策?”

    相柳停笔:“他们急了。”

    积云皱眉:“我原想用小报引起舆论,进而引起台辅关注,彻查端州一事;可如今,谁知道台辅究竟相信了谁,是何态度呢……”

    相柳淡淡道:“蔡洋两次上折都留中不发,这不就是态度?”

    “可官府查封我暖衣阁各处报房也是真的,这么大动作,若无台辅或大宗伯授意,州官安敢如此行事?”

    吴一长叹一声:“你看这署名文章——刘言。刘,乃柳国国氏。‘刘言’说的是谁的言论?刘麒的?先刘王的?”

    相柳搁笔直起身,未曾立即回答吴一。

    芙蓉抿紧唇。从她邀请相柳留宿宋府到暖衣阁与冰湖学社论战,他虽从未亲自撰文,但帮她、帮吴一提点过不少观点论据,他从来跟他们同一战线。芙蓉笃定道:“这个刘言不会是刘麒。”

    “为何?”吴一问。

    芙蓉默然。

    相柳接到芙蓉无辜的目光,低笑一声,在纸上写了个篆书的“刘”字,又拆开写了“卯”部和“刀”部,道:“刘者,杀也。我倒认为,‘刘言’的意思是扼杀言论,让我们闭嘴,不要再说话了。台辅绝不会表彰玉兰,否则就真坐实了黑麒麟嗜血的言传——黑麒麟吃的是所有追求光明与正义之人的血rou。”

    这话说重了,但也让所有人豁然开朗。麒麟主仁义,表民意,这是天纲,是天性。他们亲眼看过端州从上到下是如何生啖玉兰和阿翠血rou的,若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法治和正义还有一丝一毫寄望,那就该寄托在刘麒身上。

    吴一当即走到另一桌边,提笔刷刷地写下一段话,吹干墨迹就要拿去雕版,看样子是重燃斗志了。

    积云也重新打起精神,准备去找樊老板商量各地报房重启之事。

    芙蓉和相柳终于放心离去。

    忙碌之中,芙蓉偶然想到,如今揭露直阳一事的种种阻力,若非来自刘麒,又来自于谁?宰辅已是柳国首脑,还有谁能越过他?

    芙蓉四人各忙各的后,暖衣阁中,书桌上相柳留下的那许多个‘刘’字,被人仔细叠好,收到了柜子里。

    那人打开柜子,里面是芙蓉和相柳在暖衣阁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手稿。那人边收拾边喃喃:“麒麟的仁慈正义是天纲、是天性,但麒麟遵从君王诏命也是天纲,是刻入天性的本能。你们怎就如此信任刘麒的选择?”

    ——表彰玉兰,就是舍弃公平正义,背叛百姓期待;彻查端州一事,就是放大异端声音,背叛君王遗命,刘麒究竟会如何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