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7

    “杀一人而活千万人,乃君王之道。我虽不是天选之人,但愿以身殉道。”

    吴一平静地说完,相柳端茶的手却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原来芙蓉说的别人的未来不是指她弟弟,而是柳国的百姓。她确实在实践自己的理想,为了能改变这个世界做着微薄的努力。

    吴一继续说道:“仅凭私情,芙蓉确实不愿帮那个‘弟弟’;但她从来不是鼠目寸光之人。她能为了天下人硬怼监察司,也能为了天下人舍生忘死。如同柳国推崇法治一样,医学进步、科技昌明,这些都是弑神的屠刀。若朴能有所成就,百姓将能走出蒙昧,走向新生。人的命运,将更大限度地握在自己手上。”

    相柳突然站起身,一振衣摆便朝水榭之外奔去,期间还对匍匐在外的鸿昭说:“你送吴一回去。”

    吴一不及多问便见相柳化光而去,只能感叹仙人就是仙人。

    朴将血淋淋的器官封印到钵里,又为芙蓉施术重生血rou。少女恬静安睡,房内除了一地鲜血,竟看不出任何开膛破肚的痕迹。

    宋府众人哀戚地等在门口,朴推门出去说道:“芙蓉睡了,晚些才会醒。我只取了她半叶肝脏,要立即送去昆仑。我见她两性器官发育极好,也是个好的研究素材,不如……”

    话未说完,只见天边雷声滚滚,之前还风和日丽的光景突然变得黑云压城。

    朴感到一阵罡风裹挟着狂怒从天边席卷而来,理智地闭上了嘴。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一个黑衣黑发男子骤然降落院中,一把掐住他的咽喉,将他死死按到墙上。

    “再取些素材?有胆子你试试?”相柳低沉的声音徘徊在喉间,一字一句吐出的都是怒意。

    朴挣扎片刻,惊觉自己竟完全处于下风,根本打不过他。他举着钵在相柳眼前晃了晃,用气声说:“不敢……不敢了……!钵、钵要……掉了……”

    相柳冷哼一声,慢慢放开他。

    朴咳嗽半天,突然回过味来,试探道:“你不惧血腥?”

    “你说呢?”相柳冷冷反问。

    “莫非嗜血传闻为真?”朴小声嘟囔,又被相柳冷厉的眼风杀到,立刻闭嘴。他不敢多言,挥别宋府诸人,招来云朵腾空而去。

    不久,云间传来朴不甘的声音:“你连芙蓉身上隐私都知道,你俩莫非是那种关系?”

    相柳从未被人如此调戏,扬手招来一记响雷,当即把朴从天上劈了下来。

    朴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还得顾着怀里的钵,一时间狼狈不堪。

    相柳并指成剑,剑气凝在朴颈间,顷刻间削掉朴的几缕白发。相柳冷冷道:“芙蓉舍命给你的东西,你务必得研究出个成果,否则,我必踏平你那仙山洞府。”

    朴面颊抽搐,再也不敢嘴贱,踉跄着腾空而去。

    朴一走,相柳强忍住血腥味,立即推门进入房间。

    宋府诸人鱼贯而入,芙蓉睡得人事不知,表面上看不出异样,只是那地上鲜血甚是骇人,宋夫人发出又是安心又是难过的哭泣声。

    只有相柳看得见,芙蓉身上仅剩的那点生气,正在悄悄流逝。

    那一口气,也就撑得到今明两天了。

    相柳皱紧眉头,深深闭上眼睛。

    夜里,芙蓉醒来,朦胧间看见远处坐着一个黑影。

    “相柳……”芙蓉低哑地呼唤。

    “我在。”男人清浅地答应,立即坐到她身侧,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略微俯下身,侧耳听她说话。

    “你不生气了?”

    相柳默默摇头。

    “……那就好。我好怕直到我死,你都误会着我。”芙蓉虚弱地说,“还能再睁开眼,真好;还能再看你一眼,真好。”

    “傻姑娘。”相柳握紧芙蓉冰凉的手,欲言又止。

    “诀别总会到来,不是此刻,也会是明天。我所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你该为我高兴。”芙蓉顿了顿,“你有茶嫣,有简方,也总有一天能找到与你们目标一致的君主,只是道阻且长,我尽我所能帮你一把,陪你走一段,希望你不要那么累。”

    相柳一声轻叹。身份问题他在端州几乎明示,芙蓉却在此时才肯点破;而有些事他只字未提,她已然察觉。

    他想裹挟君王一试天威,让柳国百姓能在某个失去王的世界里也能活得很好,而她尝试着让柳国百姓即使失去神的庇佑也能挣扎求存。他们都在挑战这个世界的规则,都在挑战天帝,挑战天纲。

    同路一场,此刻即将分别。

    “你……一直守着我?”灯火昏暗,但芙蓉还是能看见相柳憔悴的神色,他不安或深思时会下意识地把玩腰间玉佩,此刻亦然。

    “嗯。”相柳点头,“我怕你一个人醒来会孤单。”

    芙蓉轻轻笑起来:“当年你缠绵病榻,先王是否也曾这样陪伴你?”

    “不曾。”相柳声音冷淡,“陶唐恨我。”

    芙蓉笑声骤停。

    原来,陶唐便是先王名讳。时间过去太久,如今凡人只知刘王,已不知刘王登基前的真名了。

    芙蓉反手用力握住相柳:“先王已逝。希望那个未来和你一直走下去的人,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永远不会独自抛下你。”

    相柳摇头:“是我抛下了他。”

    “……”

    失道之症来势汹汹,最终麒麟病愈,先王山陵崩。到底是谁抛下了谁?

    芙蓉沉默片刻:“那么,希望你将遇到的那个人,好到你不忍抛下。”

    相柳还是摇头:“麒麟孑然天地,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唯王命是从。可若为黎民社稷,再好的人也终将被抛下。”

    芙蓉不解。此刻的她并不能理解相柳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但她依然紧握住他道:“汝非孑然一身,前方刀山火海,我虽生如蜉蝣,亦愿与你同往。愿我萤火之光,陪你度过长夜,引你去寻同路人。”

    “即使是同路人,也不可能没有分歧。”相柳轻轻抽回手,他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芙蓉知道他说的是陶唐。

    “那么,希望那个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好到能与你坦然面对分歧,绝不彼此抛弃,永远风雨同舟。”芙蓉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她的力气在流逝,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相柳低声问:“如果你是王,麒麟告诉你,你的政令已经背离民意,可你已经无路可退,也不知前方正道为何,你要怎么做?”

    芙蓉迷糊地睁着眼,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她好像连相柳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当然也不可能回答。

    “帮我把父母jiejie叫来吧,我有话要说……”芙蓉含混地说。

    “……好。”相柳轻声答应。

    房间里弥漫着药香,病榻上的姑娘陷入沉沉昏睡之中。

    宋氏夫妇互相搀扶着坐在芙蓉床边,默默垂泪。

    如今已到最后时刻。

    眼看丫鬟给芙蓉灌下一碗千年老参汤,便是要等着她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交代遗愿了。

    芙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老去的父母,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不忍再看双亲垂泪,只得闭上双眼说话。

    “父母的养育之恩恩深似海,芙蓉无以为报。”芙蓉说一句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如今女儿先走一步,望二老与长姐各自保重。”

    话音刚落,宋夫人便再也憋不住声音,“哇”的哭了出来。

    “相柳呢?”芙蓉伸出手轻拍母亲的膝头,低声问。

    “我在。”耳边传来相柳依旧冷冷清清的声音。

    自芙蓉家人到来之后,相柳就一直站在门外,骤然听见芙蓉叫他,仿佛眨眼之间便出现在了芙蓉床前,行走之间连一丝轻风都未曾惊起。相柳站在床头凝视着面色回复红润的女子,神色复杂,眼角眉梢都是不忍。

    芙蓉自知此刻已是回光返照,也不避讳父母在场,直接将心底的百转千回和盘托出:“你知道我心悦你吗?”

    “知道。”

    “何时知道的?”

    “……端州救你回来那夜。”相柳顿了一顿,还是如实回答了。

    那夜迷乱,芙蓉只记得自己强行掐住下身的痛,可相柳却从她的胡言乱语中发觉了那一丝真心。

    ——会对着他硬起来,又舍不得伤害他,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多好。原来你知道。”芙蓉叹息,“你不介意送这样的我一程,我很感激。”

    相柳欲言又止。

    “与你观点交锋,与你探讨思辨,是我病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只恨此生匆促,须臾便是别离……”

    相柳轻柔地拨开芙蓉散乱在脸颊上的头发,替她仔细整理鬓角,露出那双曾经璀璨的双眸。他平静又坚定地同她对视,轻声问:“我问过你两次,如果你是王,麒麟觉得你的政令已经背离民意,而你已经无路可退,你会怎么办。你还没有回答我。”

    芙蓉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相柳波澜不惊的脸上,缓缓答道:“我会退位让贤。”

    “退位意味着死。”相柳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平淡,仿佛这是他们之间又一次平常的讨论,还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芙蓉道:“背离民意即为失道,而我又找不到正道,天命已尽,不死如何?但不能让麒麟陪着我一起死。他活着,就很快会有下一任王。没有什么漏洞是不可弥补的,我做不到,后来者肯定可以做到,只是那个开万世太平者不是我罢了。何必让麒麟因我的错身死,让百姓再等舍身木结新的卵果呢。”

    相柳深深闭了闭眼,良久不语。

    宋夫人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听着这两人临到诀别还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忍不住想要插话,芙蓉却用力回握了母亲,轻轻摇头。

    “你怕死吗?”相柳问。

    “怕,如何不怕。可怕有何用?我尽力去做我想要做的一切,珍惜值得我珍惜的一切,便也没有遗憾了。”芙蓉答。

    “真没有遗憾?”相柳又问。

    芙蓉凝眸深深看他一眼,眼底渐渐泛起泪花。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求不得,都凝在这一眼里。那眼神那么复杂,又那么直白,相柳叹息着伸出手去,抹掉她溢出来的泪光。

    芙蓉低低笑了起来。

    ——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喜欢上了你,却追求不到你,甚至连与你同路的机会都不再有。

    此时芙蓉已经把眼闭上,不再说话,脸上的红润正在迅速消退。

    参汤的效力快过了。

    眼见女儿脸色越来越白,宋氏夫妇再也抑制不住哽咽。

    相柳却觉内心烦躁。他眼睁睁看着生气从芙蓉身上流走,死气悄悄爬上她的脸颊,这样正直又善良、勇敢又坦率的姑娘,不该如此温和地走进良夜。

    相柳摩挲着腰间玉佩,俯到芙蓉耳边说:“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生死。”

    芙蓉听见了,却只是笑,仍没有睁开眼睛。

    相柳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一撩衣袍,跪在芙蓉病榻前。

    他缓缓叩下头去,声音恭谨:“奉天命,迎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

    “……”

    见芙蓉一直不说话,相柳接着说:“我把天命带到你面前,接下它,你我交换誓约,命运从此相连,你会活下去,直到你丧失天命;不接,你会死,我今日送你最后一程,然后去找下一任王,但我会记得你。”

    “我准许。”

    契约成立。

    芙蓉感到身上不断涌入精气和力量,她甚至仿佛听见了死亡退却的脚步声。

    原来天命所归竟是这样的。

    待芙蓉再度睁开眼睛,相柳已经站了起来,垂眸肃立一旁;而她的父母早已从凳子上滑到地上,向她叩首行大礼。

    先王退位后六年,刘麒迎新王于芝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