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3

    “主上,台辅来了!”

    按礼法,一国宰辅莅临商贾人家,宋府得中门大开跪地迎候,甚至家主要沐浴斋戒三天,以免凡人污浊之气惊扰了麒麟。

    可此等规格却越到了芙蓉之上。

    ——王是麒麟的主人,君王微服私访,有意低调,麒麟却全副仪仗,兴师动众,若是有心人传了出去,刘麒必定得落个嚣张跋扈、不敬君上的名声,甚至被弹劾。

    相柳追随先王百年,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到,这只能说明他是故意的。

    管家虚虚擦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生怕相柳与芙蓉起了龃龉,进门先拆了宋府门槛示威。

    不知怎的,芙蓉有点理解相柳的心情,他故意来这么一出,怕是知道她有意逃避问题,生她的气了。她当即让管家按照礼制准备迎接,也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

    宰辅仪仗将至,宋府前院忙得人仰马翻,芙蓉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茶具,又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冠才走向前院。

    丰阳落后一步跟在芙蓉后面,她慢悠悠踱步到前院时,宋府诸人已经准备停当,以往朱门紧闭的庭院如今中门大开,院子里宋氏族人和丫鬟仆役跪了一地。门外五只鹿蜀拉着一架马车缓缓走来,车夫一声口哨,鹿蜀整齐划一地稳稳停驻,紧接着侍从们在大仆冯骁的带领下默默分立左右,而后马车上车帘掀起,一名黑发如瀑的男子轻裘缓带而来。

    ——还好马车停在了院外,没真的拆了宋府门槛。

    男子面色冷厉,黑色的宰辅常服穿在身上更显其挺拔倨傲,令人难以亲近。他雍容地站定在宋氏家主跟前,垂眸看着这一地看不清面目的人。

    以宋老爷为首者稽首匍匐在宰辅脚下,他身后跪着的人群一路延伸到内院,就连最末等的杂役也找机会挤了出来,只为瞻仰麒麟威仪。

    院中只站着两个人。

    相柳一眼扫去,芙蓉撇着嘴缩了缩脖子,心虚地移开目光。

    而后,相柳的目光落到芙蓉身边的男人身上。

    丰阳才跟芙蓉吵了一架,面色不虞,气势上就弥漫着不好惹的氛围。

    这神情落在相柳眼里,就不是什么好姿态了。

    丰阳也确实摆不出好脸色。

    如果说他今天早些时候还想着自己做不了王夫,也一定要搅得相柳没有机会,那现在看清了刘麒相貌,便知道自己当初被他挥鞭呵斥之仇是再也没机会报了。

    相柳竟然就是刘麒!

    丰阳心中萌生出一股恨意。

    刘麒本该一丝不苟地执行先王遗命,永远与先王统一战线。那桀骜不驯的相柳怎么可能是仁慈宽和的刘麒?难怪玉兰一事中,冰湖学社本以为代表刘麒发出主流声音,却被芙蓉一场游行轻易化解,甚至有高官立即倒戈相向。刘麒从一开始就站在冰湖学社的对立面,他不过碍于先王情面,没有亲自下场!

    若刘麒本性便是相柳这样,坊间黑麒麟嗜血的传言如何不传得有板有眼?如此工于心计、玩弄人心、刚愎自用、杀伐果决,哪里是麒麟该有的样子!

    丰阳这不驯的姿态太过扎眼,相柳冷眼一瞥,阴影中传来一声粗粝的呵斥:“不知尊卑,还不跪下!”

    丰阳一僵,继而硬气地梗起脖子瞪着相柳。

    跪一国麒麟乃理所应当,可跪情敌相柳?他就是不舒服。面见君王他都没跪,刘麒的使令凭什么要他跪?!

    相柳沉下脸同丰阳对视,周遭静得落针可闻。少顷,清风拂动,扬起一缕麒麟鬃发,仙人威势排山倒海而来。

    丰阳背心一凉,啪地双膝触地,本能先于理智的跪下了。

    芙蓉亦被相柳的余威扫到,暗忖他火气不小,不敢多说一句话。

    丰阳大感受辱,心中恨意与火气交杂。

    相柳是故意的!要在芙蓉面前折了他的面子!

    此时他哪还顾得什么尊卑有别、仙凡差距,脑海里来回滚动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死死挺着腰杆,无论如何不肯下拜,仿佛自己在对抗什么邪恶反派。

    相柳扯起嘴角轻哼一声,信步穿越匍匐一地的人群,走到芙蓉面前,低头作揖算是行礼,然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丰阳。

    入目的是丰阳不甘的脸,以及腰间那条刺眼的戒鞭。

    相柳两指并拢抵住丰阳头顶,面无表情地向下按去。

    他仿佛未曾施力,不过轻轻点住丰阳头顶,丰阳却觉头顶有万钧之力,腰背再也支撑不住,头颅被缓缓按到地上,直到触到相柳的鞋尖。

    相柳低声道:“你也配提‘牝鸡司晨’?”

    丰阳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可后脑上两指岿然不动,眼前只能看见宰辅常服上绣着金线的下摆。他佝偻着腰背,额头被相柳的鞋尖磨出红印,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事不妙。

    芙蓉是被他退婚之人,即便成了君王,他也生不出什么敬畏之心,到底还是视她为无知妇人,言语态度多有轻慢。可刘麒一来,便向他展示了何为天威赫赫,何为尊卑有别。麒麟选中的王,不允许任何人轻视;胆敢藐视天威者,生死也不过当权者的一句话。

    丰阳愤恨地抿紧嘴唇,终是不得不稽首下拜。

    芙蓉到底是天选之人。

    整治丰阳只是一段小插曲,宰辅莅临宋府,定不是为同宋氏诸人联络感情,宋氏夫妇陪着相柳在正堂落座,扶摇半强迫地架着芙蓉到正堂,便退下了。

    正堂里只剩芙蓉和相柳两个人。

    相柳坐在主位,芙蓉一进门就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相柳随即起身,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重新落座。

    枯坐了一会儿,相柳低声问:“……生气了?”

    芙蓉撇撇嘴:“台辅好威风,我宋府庙小,怕是容不下。”

    相柳轻叹一声:“以后出门带上冯骁。鸿昭能保你安全,却不能保你不受辱。”

    “牝鸡司晨”果然是鸿昭告诉相柳的,难怪他故意为难丰阳。

    “君王代表国家,主上的威严就是柳国的威严,丰阳敢毫无道理地侮辱芙蓉,我却不能让他觉得刘王可欺。”

    道理芙蓉都懂,就是看相柳弄得宋府鸡犬不宁,心里有些不痛快。“你今日大张旗鼓而来,总不是为了惩治丰阳吧?”

    相柳一顿,无奈道:“你也知道我才是应该生气之人?”

    相柳明明携怒而来,准备好痛斥芙蓉畏难退缩,躲到下界逃避君王职责,哪知竟反被她先声夺人。

    芙蓉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宋府幺女芙蓉对相柳惊扰宋府的行为很是生气,刘王芙蓉却感念相柳明明也在气头上,遇上丰阳骂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替她出气,连麒麟的名声都不要了。芙蓉内心的两个小人互相博弈,大打出手,芙蓉嘴上到底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

    “茶嫣到底说了什么,以致你如此气馁?她当日所言是我授意,你若有异议,大可当面问我,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相柳道。

    芙蓉与茶嫣之间隔着君臣猜忌,与刘麒之间却不该有。君王与麒麟互为半身,命运交缠,若无绝对信任,前路堪忧。

    芙蓉道:“你说你对我的成长和才华没有要求,是否是害怕我终有一天恃才傲物极端自我,以致干预法治重蹈先王覆辙?”

    相柳哑然,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想多了。我若怕你如此,你根本没有机会坐上玉座。”

    “天启之于麒麟,是不可违抗的吧?你改变不了天命,于是尝试改变我。”

    “那我当初看着你病死不就好了?”

    “有了先王的教训,任何人都有可能重蹈覆辙,我不成为新王并不能解决问题。”芙蓉垂眸道。挽救柳国法治倾颓的办法在王怎么做,而非谁是王。

    “……”

    相柳长叹一声,起身走到芙蓉跟前,半蹲下身抬起头看她:“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自助露峰到陶唐,柳国法治体系业已成形,国家行政有足够专业的人士在支撑运转,你不用那么辛苦也可以,慢慢学,慢慢成长,有我在。”

    芙蓉怔住。

    有我在。

    相柳一贯是冷酷而桀骜的,她不敢相信对她不做要求的背后,竟是如此温柔的理由。

    见芙蓉还是呆呆的,相柳解下腰间玉佩递到她手里:“若仍有疑虑,便随身佩戴这枚玉佩,当能助你走出疑虑,重拾本心。”

    芙蓉推拒:“此玉珍贵,我不能要。”

    相柳说:“此玉名为‘问道’。”

    ——柳国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