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4

    云海之上,潮湿的晚风拂过芙蓉垂落的青丝,她慵懒地倚靠在露台栏杆上,远眺云海之下的万家灯火。

    一夜迷乱,芙蓉的酒终于彻底醒了。

    所谓先得到,再学会放弃,可人总是贪得无厌的,她到底会在长久的时光磋磨中厌弃麒麟,还是会心生执念一定要捞起这轮水中之月?

    就像舒荣因爱生恨、执迷不悟,她赶走庆国全体女性,景麒就会属于她吗?她难道不明白放弃就能让庆国国运峰回路转吗?

    黄姑规劝相柳的话,芙蓉听见了;扶摇与相柳的密谈,作为亲meimei,芙蓉看她的表情都能猜出一二。

    柳国的乱局,真的会因爱而起吗?

    月已偏西,夜露打湿了芙蓉的发梢。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件披风搭在了她肩上。

    相柳身上随便披了件中衣,没有系牢的衣襟间还能看见斑驳的吻痕。他的黑发被夜风吹起,眼角眉梢还透着魇足,全然不似平日里端庄冷肃的宰辅模样。

    “在想什么?”相柳问。

    “我在想,我和你的关系,和庆国先予王与景台辅的关系有何不同。”

    “他俩肯定没上过床。”

    芙蓉一脸认真的与相柳对视,突然噗嗤一笑,转而再度远眺云海。

    相柳收起玩笑的心思:“主上担心步庆国先王后尘?”

    芙蓉点头,反问道:“你不担心?”

    不担心,就不会明明嘴上说着不懂爱,还是顺着她的意上了床。庆国先例在前,一味拒绝君王之爱会出事,一味顺从君王之爱也会出事,不如一步到位,彻底满足君王的欲求,让君王尽快进入兴味索然的阶段。

    相柳沉默片刻说:“担心无用,我已尽力。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我定会让事情有个了断。”

    “百姓要的是刘王,刘王叫不叫芙蓉却不重要。若事态失控,迅速果断地换一个王,是吗?”

    相柳默认。

    芙蓉趴在栏杆上,叹息一声:“你是需要王,但这个王只能是芙蓉,不会是别人了。”

    “哦?”相柳勾起嘴角,“陶唐当年也以为非他不可。”

    芙蓉摇头:“我和先王不一样。当年你拖到而立之年才不得不与陶唐交换誓约,是天命逼你低头。而我性命垂危又与你何干?你若不愿,看着我咽气就好了,可你还是与我缔结约盟,救我一命。是你自己主动低头的,你舍不得我死。那一刻起,我就是你唯一的王了。”

    相柳不笑了。

    “而你也是我的唯一。凡人芙蓉临死前唯一的执念便是对你的求而不得,刘王芙蓉的新生始于你的不舍,你在我的生命里刻下了这样深重的痕迹,你都舍不得对我冷心冷清,我又如何决绝地放弃你?”

    相柳的脸色愈发冷肃起来。

    ——芙蓉比他更先一步认识到,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见相柳面色不虞,芙蓉夸张地耸耸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庆国乱局并非因爱而起,而是独占,但你我不同。我是爱你的,你是自由的,我不会把你据为己有。我会把你当成一个‘人’来爱,尊重你独立的人格,尊重你应尽的义务。哪怕麒麟不懂爱,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请你把我当成你羁旅之中独一无二的陪伴,我想成为你的最后一任王。”

    多年之后,相柳依旧能清晰记起这晚云海之上的万千星辰,以及芙蓉笑弯了的眉眼。

    一缕霞光跃出地平线,万丈光芒平地起。

    “回去吧,待会儿还要给采王送行。”相柳说。

    刘王一夜没回燕寝,朝露带着一众侍从捧着仪服一路杀向仁重殿,紧赶慢赶才总算没让君王和宰辅迟到。

    芙蓉和相柳离开后,朝露留下来和晚霜一起打扫寝殿。朝露一路收拾碎布,暗暗咋舌,昨夜主上是和台辅打了一架吗?一路捡到寝台边,她看着那一床狼藉,突然红了脸。

    晚霜看朝露半天没动静,也走了过来,入眼的痕迹让她直接黑了脸,片刻后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刷地惨白起来。

    芙蓉和相柳并肩站在高台上,目送采王一行和护送的空行师腾空远去。

    临行前,采麟和刘麒行礼作别,礼毕采麟靠到芙蓉身边,低声笑说:“刘台辅身上有了别人的味道。”

    直到浩浩荡荡的人群消失在天际,芙蓉脑海里还回荡着采麟的调笑。

    回议事殿的路上,茶嫣匆匆跟上,禀报道:“主上,暖衣阁幕后老板背景已经查清。此人对外一直号称姓樊,但实际改姓之前姓简,名叫简昀。”

    相柳脚步一顿,神色莫测的低头盯住茶嫣。

    茶嫣也神色凝重地抬眼看了看相柳,复又把身子弓得更低:“简昀乃前任大司马简原之子,与现任大司马简方是叔侄。当年简原身亡之后,朝廷感念简氏忠烈,没有收回简昀的仙籍,他跟随了简方一段时间,直到简方官居大司马后,离开亲眷去到下界,收购了当年半死不活的江湖组织暖衣阁,逐渐经营成如今的报业巨头。”

    芙蓉道:“简昀既然是简方的亲戚,为何立场如此微妙?他爹简原是怎么死的?”

    茶嫣一顿,抬眼看了看相柳,没敢立刻接话。

    “自杀。”相柳说。

    “为何?”

    相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说来话长,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简氏多出夏官,如今简氏嫡系兄弟二人,都任过夏官长之高位,柳国军事力量大半握于手中,乃君王的左膀右臂。民间曾传言简氏逼宫、自刎谢罪,既然相柳和茶嫣对简原之死如此讳莫如深,芙蓉初来乍到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一个小小的暖衣阁就向现任大司马问罪。

    在场诸人皆知简氏忠烈,简方亦然,但芙蓉也知道,相柳、茶嫣、简方等人,忠于的是柳国百姓,而不是刘王。

    芙蓉不置可否:“那这事先放一放。”

    采王一行在柳国徘徊月余,一来一去的,柳国的季候也从隆冬走到了开春。

    柳国冬季寒冷,夏季多雨,境内阮、湘、溪三条大河及其支流滋养了柳国大半百姓。三条大河中,又属阮水最得朝廷关注。盖因阮水中部八百里河段因地势之故,从由东向西流骤然改成由南向北流,开春极易引发凌汛。早年又因君王虚位,夏季暴雨连续数月不停,曾经冲垮过沿岸堤坝,更有传出朝廷枉顾百姓泄洪以保下游端州重镇的流言,两岸民怨沸腾,治水之事刻不容缓。

    最近一次阮水决堤之事芙蓉也有所耳闻,正是她登基之前随流民越境到达雁国那次。沿途流民都恨麒麟牺牲他们性命,可芙蓉却一直不信,频频出言替刘麒辩驳,差点被人打。

    此时此刻,芙蓉对着大司空递上来的防凌措施,面色凝重。古人云,伏汛好抢,凌汛难防。大司空的方案主要提出两点,一则依靠人力破冰,二则修筑堤坝调节水量。哪怕其中技术细节芙蓉看得半懂不懂,但个中艰难芙蓉却是看明白了。

    “修筑堤坝当是长久之策,凌汛也好,伏汛也罢,都能有效调节。只是,如今我柳国国力尚不足以……”芙蓉发愁。

    “人力破冰虽治标不治本,但能解燃眉之急。只要当地水官尽忠职守,当无大碍。慢慢来吧。”相柳安慰道。

    “当年陶唐在位时,国力昌盛,为何不曾修筑堤坝?”

    “坝是修了,可能力有限,方法有限,效果亦有限。”

    “为何?”

    相柳摇头道:“你和吴一一起久了,便觉得筑堤修坝有许多经验可取,可人无法超越时代。我去过昆仑,那边修坝很早就用钢筋混凝土了,但柳国连造出钢筋混凝土的前置条件都还没有——石囤木桩法已经是先进了。”

    “那怎么治水?”

    “求神。”

    “啊?”

    “风调雨顺,灾害减少,自然没有决堤隐患。不然你以为芬华宫为何建那么大一个祈年殿?”

    “这……真的管用?”芙蓉心有疑虑。

    “君王在位,诚心祈求,当然管用。你不是亲耳听见过天启吗?”

    “……”

    常世和昆仑是两个世界,两套逻辑,永不交集。只是另一个世界之人无论是社会演进还是科技发展,都走在人定胜天的道路上;而这个世界,虽然他们这样努力想用医学发展、法治确立来改变百姓面对朝代更迭时的无助,却终究人力有限,杯水车薪。

    这是神的世界。

    芙蓉叹气:“开春阮水凌汛,你陪我去看看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