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2

    夜幕降临,凄清的月色照亮山间驰道,众人酒足饭饱之后,满怀愉悦之情乘月而归。

    冯骁赶来车驾,芙蓉登车坐定,发觉相柳没有跟上,撩起帘子,恰巧看见相柳在同简昀说话。

    周围全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唯有简昀,才能值得相柳停步。

    相柳经过简昀身边时脚步一缓,简昀恭恭敬敬躬身行礼,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相柳道:“攻讦麒麟,就是在与国家为敌。樊老板,我劝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平时多想想简氏家训,勿给家族难堪。”

    语毕,相柳与简方对视一眼,简方敬服地点头施礼,显然二人早已达成共识。

    相柳朝芙蓉走去,他背后简昀直起腰来,脸色忽红忽白,阴晴不定。而后,简昀目光凝定地直直朝芙蓉看去,欲言又止。

    车驾行至半途,芙蓉依旧撩着车帘,山风微凉,轻缓地吹进车内。

    “怎么了?”相柳问。

    芙蓉抬头凝望山间月色,幽幽感叹:“今夜月色真美。”

    相柳伸手替她拨开被风吹乱的碎发:“风也温柔。”

    芙蓉回头,猛然撞进相柳深邃的目光中。那眼神好似盛满了破碎的月光,满心满眼都是她。芙蓉突然低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世间最深情的告白。她说:“景色宜人,何不弃车而行?”

    “你想去哪?”

    “我想回去问问简昀,熬制米浆的秘方。”

    相柳面色一沉。

    芙蓉一笑,目光坚定:“既然是秘方,自然是我单独去问。你可在府外等我。”

    芙蓉去探寻真相,愿意同他明说,便是好事。起码柳国新君不会偏听偏信。

    相柳神色一缓,银白的月光照亮他的侧脸,平添温柔:“……好。”

    简昀立于院中,一位少女骑着妖魔缓缓降落。少女骑在英招背上,丝毫没有下来之意,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话就说吧。”

    简昀一丝不苟地行完礼,讥讽地看着英招道:“台辅害怕草民与主上单独叙话吗?即便自己不来,使令也片刻不离。”

    “放肆!”鸿昭呵斥道。

    芙蓉安抚住鸿昭,说道:“以你暖衣阁近日的言论立场,我敢与你独处吗?你若无话,就此别过。”

    简昀上前一步:“主上以为草民故意污蔑台辅?”

    芙蓉道:“阮水决堤之时,端州暴乱之时,我剖腹取肝之时,桩桩件件流言都剑指黑麒麟,敢问这其中哪件没有你暖衣阁在背后推波助澜?刘麒究竟和你有何深仇大恨,你要再三造谣他嗜血成性、祸乱朝纲?”

    简昀冷笑:“我造谣?主上您可以问问早年接触过刘麒之人,问问芬华宫中的老宫人、经历过先王末年动乱的边民、阮水沿岸的流民,您去听听,看他们怎么看待麒麟。”

    “休要离间我与刘麒关系!除了仁重殿的宫人,其他人接触麒麟的机会有多少?以讹传讹之言,怎比得过我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就是事实?”简昀道,“当年阮水决堤,下游重镇危局立解,这就是事实!您素来知道台辅铁腕,这事他做不出来吗?台辅若问心无愧,为何两次尽忠职守的鱼系至今不得重用?还有,女怪待麒麟如父如母,您见过他的女怪吗?”

    芙蓉一怔。

    鱼系本来就要调任了,是相柳与她通信过后,阻止了芙蓉拔擢。而芙蓉还记得当初在蓬山之上,她问起相柳的女怪南屿,他连提都不愿多提。

    “您可知南屿是怎么死的?可知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更有甚者,您可知先王是怎么死的?”

    芙蓉大喝:“先王乃自行禅位而亡,天下皆知,你休要胡言!”

    “呵呵,先王当然是禅位的,但他未必是自愿的!否则我父亲为何会在先王禅位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自戕而亡!”

    “……你想说什么?”芙蓉感到体内一股寒气蹿了起来,八月的夜晚竟有森森凉意。

    “当年,芬华宫宫人多次见到黑麒麟野性难驯,先王为克制麒麟魔性,不得不鞭笞训诫,而麒麟每每被打得鲜血披面,依旧不改桀骜本性。哪国的麒麟是这般时刻染血而毫无惧色的?这就是黑麒麟嗜血流言的源头。”

    当初芙蓉见到相柳跪在血泊里,确实是不驯的,可因为与君王意见相左便唯唯诺诺,又岂是麒麟该有的个性?

    “鞭笞麒麟以致血流满面,这是陶唐的错,不是刘麒的。”芙蓉反驳道。

    简昀一哂:“黑麒麟不惧鲜血是事实。而且,他的女怪南屿是被其亲手所杀,时任仁重殿外殿扫撒晚霜亲眼所见,不信您可以回去求证。”

    “……”

    简昀脸上渐渐浮现起偏执的恨意:“简原是我父亲,在他之前大司马大将军一贯由一人担任。他的死直接导致大将军一职空缺三年,无人能够胜任。这样的铁血军人,怎么可能自杀?我亲眼看见我父亲在刘麒面前自刎!麒麟身边妖魔环伺,要阻止他多容易啊,而他没有。他就这么看着!我父亲自杀前夜,刘麒曾与他彻夜长谈,此事与他能没关系?就连我父亲死后他都不肯给他身后名,不说风光大葬,连墓碑都不许有姓名!”

    “你也不知刘麒与简原说了什么,怎能认定是他逼死你父亲?”

    “呵呵,那就得扯到先王之死了。先王确实是自请退位,但他写退位诏书之时,数万禁军镇守芬华宫,君王却无一兵一卒可用!他若不退位,顷刻便要血溅五步!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刘麒,泱泱羽林军竟唯刘麒马首是瞻!”

    “麒麟不沾刀兵,不可能亲自领军逼宫。我猜,实际调兵遣将的是简原吧?”

    简昀脸色一变,默认道:“皆因先王鞭笞麒麟的手段太过激烈,致使麒麟心生怨恨,最终联合大司马兵谏,强行逼迫先王退位!我父亲为何会参与逼宫我是不知,但先王已死,他还有机会活吗?麒麟不杀他,难道留着他来指认自己的罪行吗?”

    简昀大声嘶吼出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控诉,竟似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便喘着气沉默下去。

    芙蓉亦无话可说。

    相柳愿意带她来祭奠简原,便是有意让她了解当年之事。真相若如此不堪,相柳该对自己有多大自信,才不怕芙蓉与他心生嫌隙?

    可简昀所言并非全无根据,毕竟在芙蓉即位之时,就连碧霞玄君都暗示她,先刘王退位另有隐情。

    芙蓉久久沉默,凄清的月光在地上投下她的影子,和英招的轮廓连在一起,仿佛另一种洪水猛兽。

    “主上,您若害怕我控诉父亲之死不够客观中立,那您去听听百姓的声浪吧。”简昀轻声说,“我暖衣阁主笔积翠亲自采访过米婆婆和阮水沿岸流民,他们说的话,他们对麒麟的恨,绝非我等可以杜撰。”

    “米婆婆的性命是我亲自救回来的,她凭什么恨麒麟?”芙蓉诘问道。

    “主上可知,米婆婆为何不惜性命也要在洪流之中追回自己的包裹?”

    “怕是内有亡夫遗物。”

    “对,也不对。”简昀道,“那包裹里确实有她亡夫遗物,更有她这几十年来种地的收入、朝廷给予的补助,那是她全部身家,足足有十两银子。这足以让她拼上性命。”

    芙蓉愣住。

    十两银子,在芝草,不过一个普通工人的月钱;在宋府这等商贾人家,只是扶摇头上的一支钗子,芙蓉腕间的一个镯子。但在乡间,在终日劳作的农人手中,积攒下这样一笔钱,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久到腰背佝偻、头发如雪,如燕子衔泥,一砖一瓦都是血汗。*

    “那他们恨麒麟什么呢?”芙蓉艰涩道,“新王践祚,一切方兴未艾,过去的穷苦既成事实,至少未来可期。麒麟重视水工,亲自巡视,更于洪水滔滔中救人性命,这也是错?”

    “麒麟为救君王,可以喝令阮水退却。此法可以救君王,为何不能救百姓?麒麟为何不在河口大堤溃坝之前解决凌汛之患?为何非要等到洪水冲进泄洪区后才阻止阮水势头?被洪水吞噬的是沿岸百姓的全部身家,它当时就这样站在高空漠然看着,这样的麒麟不可恨吗?”

    芙蓉再次无言以对。

    喝令阮水退却的是她,不是相柳,然而,是谁根本不重要。这是偶然事件,绝非治水良策。当时情景若不及时泄洪,必定溃坝。

    “百姓无知,所以苛求麒麟尽善尽美;治水之策,堵不如疏,难道你不懂吗?麒麟不是神,不可能事事防患于未然,甚至以一己之力与亘古长河相斗。你同情百姓之苦尚能理解,又为何如此苛求刘麒?”

    简昀不答,冷笑着转移话题:“主上不信我和米婆婆这些苦主所言,那不如观察一下您的周围。刘麒与先王不睦,如今朝堂还有多少先王旧人?深受先王倚重的封疆大吏如今还剩几人身居要职?先王旧臣如蔡洋者,下野之后,刘麒便没有再针对过他吗?”

    有的,麒麟曾经提议冤杀蔡洋。

    芙蓉越沉默,简昀便越得意。明明是白衣偏偏的少年郎,满心满眼都是仇恨和愤懑,姣好的面容都变得狰狞起来。

    芙蓉说:“你同我说这些,不怕我为保麒麟声誉,杀了你?”

    简昀直直跪下,仰起头说:“柳国以法治立国,我不曾以身试法,凭什么杀我?我若暴毙,柳国法治颜面何存?”

    当初芙蓉拒绝诱杀蔡洋,如今便会以同样的理由放过简昀。

    芙蓉气急,指着简昀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她拉起鸿昭腾空而起,留下一句话:“你不触犯法律,也千万别让你暖衣阁触犯法律。”

    简昀猛地站起,朝天空喊道:“您不该忌惮我,而是该忌惮黑麒麟!如果您不够听话,他就会像杀了先王一样,杀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