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犊4

    又过了数日,青雀情况稳定,刘王和刘麒亲自将其送回宋府。

    同一时间,简方也派人分别把救回来的孩子送回其父母手里。

    暖衣阁写手全程跟进,积翠跪在宋府诸人之间,直到宰辅黑色的衣摆划过眼前,她悄悄抬起头看去,那对男女的背影熟悉得令人心惊。

    积翠不安地抠抓着眼前的方寸地面。

    宋府诸人什么都知道,积云和吴一也什么都知道。

    他们知道“芙蓉”和“相柳”是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知道那个失踪的敖因是怎么回事,然而,他们看笑话一般看着她前后奔走,就连积云和吴一都看着她心如鹿撞却不曾提点。

    真是令人憎恨。

    暖衣阁小报详细刊发了孩子回归的全过程,而后舆论爆炸。

    为何麒麟送还孩子还如此官威赫赫?

    为何阮水和溪水骤然发难?

    为何仅仅解救婴儿就导致璧玉村死伤无数?

    是否璧玉村中再度上演了当年阮水决堤之劫?

    暖衣阁声声质问,引起溪县民意滔天。

    芝草也有不满之声,其中最激烈的是没有找回孩子的那对父母。

    失踪了四个孩子,只追回来了三个,还有一个呢?凭什么说他死了?凭什么说孩子长眠在布满瘴气的山林里?是谁害死了孩子?

    是麒麟!是麒麟派出的差役害死了孩子!如果他不严令沿途各州配合,就不会把差役逼得那么紧,就不会有人贩子狗急跳墙!麒麟要救,就要把所有人都救回来!麒麟怎么可以失误?麒麟的一次失误,毁了别的家庭、别的父母、别的孩子的一生!

    刘麒如此大张旗鼓地送还别家的孩子,谁来关心永远失去孩子的家庭?

    刘麒可曾为此谢罪?!

    呵,麒麟真是冷血动物!

    芙蓉看完舆情汇报,默默合上邸报。同样的抄本也会放在宰辅案前,不知相柳会作何感想。

    拐卖婴儿一事只是引子,暖衣阁还将溪县里木损毁、求不到人类婴儿之事全部归因到麒麟身上,而芙蓉手里没有可以掌握的喉舌,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境地。

    相柳倒没空管这些,他回到芝草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着手调查,以青雀失踪案为线索,往前追溯数十年户籍卷宗,力求把溪县所有涉事官员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芙蓉亲自督促秋官长启动违宪审查程序,把溪县地方法规民俗仔仔细细捋了一遍,凡是涉嫌歧视半兽的通通要求立即整改,并召回茅州刺史述职,再三提点他在茅州审慎使用宪法监督程序。

    几日后,青雀情况突然恶化,伤口流脓,医官束手无策,芙蓉只得修书求朴赶快回来救人。

    同风得知青雀失踪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如今衣不解带照顾一番,更是病情加重,整个宋府乱做一团。宋氏老夫妇要打理生意,接待外客,扶摇一边照顾同风一边照顾青雀,分身乏术,心力交瘁。

    朴为青雀看诊后只提出一个方案:青雀皮肤深度烧伤,感染严重,唯有植皮一途可以挽救其性命。

    宋氏诸人不懂何谓“感染”、“植皮”,也不懂朴为何能从器官移植推演出皮肤移植关窍,但他们明白,不做,青雀就会死。

    扶摇和同风争相割rou救子,可朴缓缓摇头。取皮风险很大,感染同样会威胁供体生命,扶摇和同风都是凡人,经不起伤痛。

    于是供体人选里只剩下了宋氏老夫妇和芙蓉。

    “用我的吧。”芙蓉道,“是我没保护好青雀。”

    相柳轻抚右手伤处,蹙眉垂眸,默默不语。

    青雀耽搁不起,换肤准备得很快。芙蓉和相柳站在青雀房门前,时光仿佛回到了芙蓉决定剖腹取肝的那一日。

    “你不是怕疼吗?”相柳问。

    “怕呀,可我不能不管青雀。”

    “身为君王,当以自身为重。”相柳的声音平静无波。

    “所以要把切肤之痛转嫁给老迈父母?还是转嫁给凡人之躯的jiejie姐夫?”

    “我……”相柳还没说完,芙蓉突然有些气愤地打断他,“当初是我太自信,想要找到问题根源,却把青雀置于危险境地。我不能再拿他的安危去赌了,若我割rou便可换他平安,我恨不能朴马上割尽我的所有血rou。”

    相柳不再置评,却敏锐地抓住了芙蓉话里的情绪:“你在怨我……?”

    芙蓉深深闭眼:“当初在悬崖边,你眼睁睁看着青雀掉下去,你是否在赌目章会现出原形去救他?你是否在赌目章的人性会战胜对半兽身份的恐惧?”

    质问来得太突然,相柳一时语塞,只得回答:“是。”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目章的勇敢和义举,会向村民证明半兽不是劣等动物,他们是人,而且是道德品质高尚的人。在朝廷介入引导下,目章会成为改变溪县半兽地位的锚点。

    “你赌赢了。”芙蓉的声音变得很冷,“但我更怕输。你不要劝我,不要阻止我,我是君王,也是青雀的小姨。切肤之痛于我是警醒,记得昨日种种,慎独审视来路。”

    芙蓉背过身去,快速走进门里,不让相柳听出她声音中的哽咽。

    相柳是真的冷酷。

    他并非不重视青雀,否则不会带伤送他回来,可他不能跟刘王比。救他,宋氏有很多人可以做,唯独刘王不行。君王代表着柳国社稷,玉体贵重,不可有损,比之于它,一个人的生死,一家人的情感,无足轻重。

    此时此刻,芙蓉深切地意识到,麒麟不是人,他不能理解人的感情,他的眼里有大仁大爱,却也彻底冷心冷情。

    这样的黑麒麟,如果为了万民,为了社稷,亲手弑杀先王,又如何不可能?

    芙蓉不怕麒麟造反,此时此刻却体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从陶唐到芙蓉,百年时光呼啸而过,到底谁能捂热相柳那颗冰冷的心?

    许久后,青雀手术结束,芙蓉包扎完伤口坐在外间等待。

    房间门被打开了,相柳静默地远远立于门外,逆着阳光,看不清表情。

    芙蓉疼得脸色苍白,闭眼扶额道:“你别过来,我一身血腥味,对你身体不好。”

    相柳沉默地点点头,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天光渐熄,芙蓉独自在院中静坐良久,她反复握拳,仿佛手中拿捏着什么重要之物。

    她脑海里反复浮现起当年朴送她玉筹时的画面。

    若以君王之血叠加封印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