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章

    苏临湘生父名为苏琏,同样是饱学之士,耕读守礼的书香门第之子。苏父曾是洪武年的传胪,即科举第二甲榜首,名次仅低于探花。苏琏如今在朝中工部担任右侍郎,专门司管土木兴建之度,裁度器物宫宇之典。

    “小公子归家啦,快去请大夫人、大公子!”看守门房的护院接到马夫的通禀,急忙命小厮去请主母和苏临湘的长兄苏济东。

    “恭贺小公子荣登龙虎榜,愿小大人步步高升、封侯拜相。”护院对苏临湘恭贺道。家奴瞅见小公子身旁的谢彬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身上穿着飞鱼服百褶衣,定然也是个不俗人物,护院连连作揖拜见后将二人恭敬请入府门。

    “多谢吴叔。”苏临湘淡然道谢,他仰头看着自家府邸的匾额楹联,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苏临湘几乎以为自己恐怕要被天启帝困锁宫苑中,再也无缘归家。

    “我的湘儿啊,你总算回来了!真真愁煞娘亲也。”一名雍容妇人面带焦急之色,她手拎杏黄外袍衣摆小跑到府门前,骤然将苏临湘紧紧搂在怀里。

    “夫人,您慢些跑,当心跌了。”婢女紧随在柳茹身后,语含焦虑地提点妇人。方才她正伺候主母用早膳,一听闻小少爷归家,柳茹抛下手中象牙箸便径自往府门跑,全无平日里的半分端庄矜持。

    “湘儿啊…闻说你在宫内染上风寒,为娘心里真是日也不安、夜也不宁。怎么才去了几日,湘儿你便清减这许多……”柳茹捧着苏临湘的脸哽咽悲戚道。常言道:候门似海深、伴君如伴虎,她的湘儿被皇帝老儿强留在宫里,柳氏如何不忧心?可她日日派人打探却也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氏美眸中满是焦虑忧色,柳茹嫁给苏琏后仅生养了这一个亲子,湘儿又在娘胎里被害得……柳氏如何能不疼、不爱、不忧?如今见苏临湘总算安然归家,她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苏临湘紧紧拥住娘亲,将头搭在母亲略显单薄的肩上,眼里心里酸胀得几乎落泪,他万般辛酸哽咽都化作一声:“娘亲…”少年险些被帝君囚锁宫苑之内,稍有差池便不得归家。

    母子二人相拥许久,柳茹方才松开苏临湘。见一旁还伫立着一位青年将军,柳氏忙以婢女递过来的锦帕动作婉约地拭去泪珠,抬眸看向谢彬。谢小将军行礼后自报家门来意:“见过苏夫人,卑职金吾卫统领谢彬,奉圣上之命护送探花郎归家。”

    “原来是谢小侯爷,快快入府稍歇息片刻。”柳氏顿时明白谢彬的身份,她心内熟记 京都高官王侯里各支子孙及对应官爵,虽未亲眼见过谢彬,却也对他镇北王府 锦乡侯的爵位官职知之甚详。

    “卑职奉皇命护送苏大人归家,如今完璧归赵,谢某人也当回宫向帝君复命。”谢彬躬身对柳氏与苏临湘作揖拜别,见他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去,苏临湘心内骤然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柳氏对谢彬挽留拜谢再三后目送他上车离开,她方才在苏临湘搀扶下踱步归府。见远处匆匆行来的身影,柳茹面容上的喜乐顿时淡下许多,那来人正是苏临湘的长兄苏济东。

    “见过主母,愿母亲安乐无忧。”苏济东躬身地对柳氏行礼问安,柳茹气度雍容地淡然点头,随后对身旁随侍的小丫鬟说:“快搀大公子起身。”丫鬟闻言规规矩矩地照做。

    “哥哥!”一见苏济东,少年心里不禁满怀喜悦、正想上前问候兄长,柳氏却一把强硬地拉住苏临湘,涂着豆蔻色的指尖绷得发白,不肯让湘儿上前。

    苏临湘素知母亲厌恶兄长,柳氏虽然对苏琏这个庶长子不曾刻意亏待凌虐,但也算不上真心喜欢,苏临湘不愿违逆母亲意愿,只得堪堪止住脚步。

    “济东恭贺临湘弟弟高中探花,愿湘儿鹏程万里、扶摇上青云。”见过主母后,苏济东躬身对苏临湘贺喜。柳氏点头后微微颔首,朱唇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语含深意:“只盼你是真心实意地愿湘儿好。”

    “娘…”苏临湘察觉到母亲话里藏话,正要出声…苏济东连忙语气真挚道:“济东自然是真心愿弟弟好。”挥手让苏济东先行告退离开后,柳氏拉着苏临湘回房继续用膳。

    稍稍走开几步后,苏济东伫立在月牙门口,回身凝视搀着美貌妇人离开的清俊少年,苏济东微微低头垂眸,掩饰住眸底的一片暗色。他轻轻启唇,不断呢喃湘儿二字,像是将少年藏在口中不断含弄。

    在花园里洒扫的一个年轻婢女见长身玉立的大公子孤单零落地站在月牙门前,顿时心生怜悯,她不禁为苏济东打抱不平道:“夫人对大公子也太凉薄了些…”

    听闻她口出埋怨苏氏之语,一旁侍弄花草的老嬷嬷皱眉斥责年轻婢女道:“你才进府不久,又晓得些什么…只管干好自己手里的活计,莫要议论主人家口舌是非!”

    老嬷嬷不禁回想起苏府的一段淹没在岁月里的陈年旧事:苏临湘如今年方十七岁,正是舞象之年,他的庶兄苏济东较他年长三岁有余,今年已经弱冠。

    苏济东生母原是随柳氏一同陪嫁到苏府的媵嫱侍女,名唤思琴者。苏琏一次醉酒后…竟神智昏聩到在柳氏房里与思琴颠鸾倒凤!

    苏琏素日并非好色之辈,他与柳茹伉俪情深,夫妻之间举案齐眉、和和睦睦。苏琏心知此事必有蹊跷……他不愿让一个下贱婢子离间夫妻情分,幸而柳茹当日回归娘家居住,未曾撞见这桩荒唐丑事。

    苏琏便先寻了个由头将思琴遣到别院里,打算日后拿些银两、分些田地给这女子的父母兄弟,再让思琴回家寻个良人,就此隐瞒下这桩荒唐事。怎知这思琴不过与苏琏春风一度便珠胎暗结,还大吵大闹到了苏老夫人、柳氏面前!

    苏老夫人见柳氏入门两载腹中依旧毫无动静,虽则本朝法度律令规定: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但到底苏琏已经考中进士、贵为朝官。苏老夫人不忍堕下思琴腹中长孙,索性和稀泥让苏琏将思琴收做通房,待孩子生下之后再交由柳氏扶养。

    柳茹眼见思琴已怀上胎儿,她顾及多年主仆情分与自己名声,只好无奈默许。苏老夫人暗中差人给柳茹递话:劝柳氏莫要对苏琏置气,苏老夫人想要的只是长孙。待思琴生产后就让柳氏把孩子抱养过去,且苏府将来依旧由柳氏所生嫡子继承,柳茹方才咽下这口憋胀胸臆的恶气。

    古代为一夫一妻多妾多婢婚姻,府中唯独正妻才是庶子、庶女真正的主母,庶母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只能尊正妻为母,称侍妾为姨娘。

    思琴倚仗着腹中的苏家长子颇享了些福气,苏老夫人日日给她送燕窝、八珍汤、人参养荣丸、乌鸡汤、保产无忧汤……纵容得思琴还真以为自己已经成了苏府半个主子,她暗地里对婢女大放厥词:自己腹中怀的是苏府长子,深受苏老夫人喜爱,将来可是要继承苏府的。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又有俗语道:天欲令你亡,必先令你狂。

    听闻思琴胆敢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柳氏按兵不动,心内咬牙道:我今且容你狂放几日,待你这贱婢腹中胎儿产下,却看你还有何倚仗?!

    柳氏之父为先帝洪武朝间礼部尚书柳鸿儒,柳茹身为柳家嫡长女早已见惯了后宅斗争,自认辖制得住思琴,她不屑也不愿对身怀六甲的孕妇用些狠毒手腕。

    果不其然,思琴诞下苏家长子当日,苏老夫人便替长孙选好乳母、嬷嬷,直接将刚出生的孩子送到柳茹身边教养。

    苏老夫人心头敞亮,拿捏得出轻重:权势煊赫的柳家,柳氏的高官父兄才是自己儿子仕途上最大的助力,老太太全无必要为了一个卑贱婢女得罪柳氏,老夫人后来就渐渐冷落思琴。

    思琴自怀孕后便逐日被老夫人的纵容惯得性情骄横霸道,开罪府中不少下人,她远不如柳氏持家宽严相济、深得人心。俗语说,落毛凤凰不如鸡,更何况思琴压根就不是凤凰。自从思琴诞下孩子在老太太跟前失宠后,那些被她孕期得罪过的奴婢、护院们纷纷落尽下石,完全不必柳茹亲自动手。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年,求神拜佛、吃药疗养,柳氏腹中总算传来喜讯,便是如今的湘儿。柳茹对自己的头胎孩子可谓爱如珍宝,感念母子亲情她大发慈悲,遂将早慧聪颖的东儿交还给思琴教养,也算成全他们的生身母子情分。

    然而思琴却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以为自己儿子将来定能成为苏府继承人,为自己惩戒恶人、请封诰命。但柳氏这一胎若是诞下嫡子,她所有的幻想全部都会归为虚无。思琴便暗中买通厨娘在柳茹吃食里掺杂益母草,这味中药可以积毁销骨、极易致使孕妇滑胎。

    食用益母草后,柳茹果真下红不止,腹中刚刚三月胎儿险些被打落。苏家、柳家专程请来宫中千金圣手林老太医为她看诊。老太医一诊脉,思琴做下的阴毒之事即刻暴露 ,她居然还愚蠢不堪到亲自到药店中购买益母草!

    为平息岳丈震怒,替爱妻出气,苏琏将思琴以及被买通的厨子全都扭送京兆尹。思琴、厨子各自杖责六十之后被发卖为贱奴,她还借秘史以戚夫人自喻,暗指苏家主母薄待戕害自己,在京兆尹前朗声念诵: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她死到临头依旧如此污蔑当家主母、悍然作死,柳家怎能不如思琴这小贱蹄子的意?柳鸿儒暗中让管院寻了个变态鳏夫将思琴买去,日日凌虐拾掇这恶毒贱人。

    因怀孕初期遭过灾厄,苏临湘诞生时便为阴阳双生之体,然而此事极隐秘,惟有苏琏、柳氏、林老太医等人知晓,对外统一口径都说苏家得了位嫡次子。

    见自己与爱妻的幼子尚未出生时便被迫害至此,苏琏立即去寻找思琴誓要打杀这毒妇。后来一打听,才知思琴因官府刑讯心神受创、后又被鳏夫凌辱虐待,已于一月前坠河暴毙。此女多行不义必自毙,却可怜湘儿在母胎里被恶人下药毒害,成了阴阳双生之体。

    苏家长子与思琴眉眼面容略有些相似,柳氏便愈发不待见苏济东。世上哪有不偏心的父母?苏家夫妻二人连带苏老夫人都偏爱小湘儿,苏家庶出长子被日渐冷落,苏济东虽不至于被下人欺凌苛待,但到底无人敢触柳氏的霉头去亲近他。

    苏家长子在府里宛如摆设一般的物件,他早慧聪明,心里明白柳氏不待见自己,苏济东便独自在清冷小院里自生自灭,宛如一只弃犬。他本无错,但世人都将其母之罪牵连在苏济东头上,且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苏济东只记得那是某个大雪纷纷扬扬的清冷冬日,那天清晨…他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清灵的欢笑声,苏济东轻轻启窗向外看:只见一个天真稚嫩小童眉心点朱砂痣、身着缕金杏花锦缎小袄,正追在一只黑毛狗崽身后,几个婢女丫鬟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他。

    小湘儿将狗崽抱在怀里轻柔爱抚,那黑毛狗崽颇通人性,不断舔弄小童白嫩如玉的小脸,逗得小湘儿咯咯直笑。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骤然在苏济东荒芜心境里破土而出,他悄然推开小院门扉走到苏临湘身前……

    后来,小湘儿再未见过那只黑色小犬,他的好兄长将狗崽活生生以尖刀剥皮戮骨。狗崽泛白的骨rou被抛进冰冷湖中遭群鱼吞噬,黑色光滑、带着淋漓鲜血的皮毛则被投入火炉烧成灰烬。苏济东暗沉的黑眸倒影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喃喃自语:小湘儿,哥哥来当你的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