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随水落花
第二十八章 随水落花 到了腊月里,乾隆时代第一次人口普查的数据终于做完最后的统计,呈报到弘历面前,弘历乍一看这个数字,一亿四千三百四十一万一千五百五十九人,很茂盛的丁口啊,果然是泱泱大国的风范。 一般来讲,乱世人口凋零,瘟疫饥荒和战乱会消耗大量生命,造成臣民的数量锐减,比如顺治八年的那一次普查,成丁数量是一千万,估算帝国所有的人口数,将老年少年男子与所有的女人都包括在内,大概在四五千万左右,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居然翻了了一番半,达到那时候的三倍,这确实是一个成就,正印证了褚绣春之前所歌颂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所以丁口滋生才如此繁盛。 然而弘历仔细看了一下,便发现了问题:“怎么明明女子的数量比男子少了这么多,居然还能够这样旺盛的生育?” 褚绣春一笑:“有些地方确实是多见男子,少见女子,不过女孩子十几岁就嫁人生育了,有男子三十岁便能作祖父。” 因此虽然女婴给溺杀的很多,然而因为幸存者早早便给打发嫁人,所以人口增长居然也并不慢。 弘历恍然:“原来如此,他们也真是想得出啊。” 满清入关之后,因其征服者的地位,对原本一直感觉辉煌灿烂的中原文明便不再那样仰望,虽然仍是十分爱好,比如说丝绸瓷器亭台楼阁之类,但那种远距离之下的神秘感终于淡化,而且在另一方面,也终于发现确实有值得白眼之处,满洲对汉人的两个习俗一直乐于谈论,一个是缠足,一个是溺女婴。 虽然是马背上的征服民族,然而在文化方面,是无论怎样彪悍的骑射本领都难以找回自信的,所以满洲的骑兵虽然是南下了,江南汉人的种种精微奥妙的才艺便一路扩散蔓延到了北京,只怕关外的辽东也有所浸染,可是在这样全面的文化碾压之下,满洲人居然也发现了汉人的一些神奇习俗,比如但凡体面一点的汉家女子都要缠足,若是不将两只脚缠得小小的,虽然未必会给说成是怎样的不贞洁,然而终究不上台面便是了,显得这个女子便十分粗陋,稍微成一点体统的场面也不好登场的。 还有一个便愈发血腥了,便是溺杀女婴,那花样可谓是千奇百怪,比如说直接丢进河塘的,用被子捂死的,用破布堵塞口鼻窒息死的,还有在产床前准备好一盆水,若是生出了女婴,便直接按进水盆里溺毙,甚至还有特别痛恨女婴的,架在柴堆上烧灼而死,那可真的是“脐上胞水血尚殷,眼前咫尺鬼门关”,这种情形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满洲人都给看得目瞪口呆,这和书本中孔孟之道的世界相差太远。 本来满洲人对汉人的不屑,多是体现在政治批判上,比如朱明王朝的政策得失,然而这一看民间的种种做派,一些人就是,“原来你们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啊,所以为什么要说我们是蛮荒夷狄”? 满洲的女子向来是不缠足的,溺女婴也比较少见,一方面是满洲姑奶奶虽然文墨通得比较少,但能够骑马弯弓,所以坠落还不算太到底,另一方面,在弘历看来,汉人的这种做法,或许在他们自己是可以达成一定目的,但在满洲根本就不可取,满洲一共才多少人啊?顺治五年的满八旗,旗人男子一共只有五万五千多人,当初攻略中原的那三十几万八旗军队,大部分都是汉八旗,满八旗只有四万人,蒙古八旗有两万,汉八旗有二十六万之多。 那还是从关外杀进来时候的军队内部民族比,等一进入原来大明的疆域,入眼的铺天盖地都是汉人,所以孝庄多尔衮等人最开始没有打定主意留在这里,看着这汪洋大海一般的汉人,真的是让人心中有点发毛,汉人的潮水一拥而上,淹都能把满洲人淹死,面对这样悬殊的人口比,便让人有一种危机感。 因此满洲上层也一直十分警惕,禁止旗人女子缠足,也严禁溺杀女婴,满洲的人口实在太少了,所以就格外要注意不能够自我削弱,从人口数量来讲,汉人相对于满人,相当于富豪对贫民,富豪做一些荒唐事倒是尽可以挥霍得起,反正财大气粗,难伤根本,但是贫民不行,但凡脑子一个发糊,走错半步,便要倒霉。 有时候想到这个问题,弘历忽然间竟然与无为教有所心心相通,那无为教的教主张保太,从皇玛法的时候便开始活动,今年刚刚给抓了的,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大了,不久便死在了狱中。当时对于一些被捕的教徒也进行了审讯,弘历拿过卷宗来一看,差不多有一个算一个,都说日子过得很艰苦,一个不小心便要破产,因此便聚集在了一起,本来是寄希望于缓急相帮,慢慢地就变成这样。 当时看案卷的时候,弘历本来只是单纯想的是这些民间秘密宗教,不过后来当他想到满洲统治地位的薄弱,便不由得想到了那些无为教徒,那班人以为在人世实在是风雨飘摇,凄风苦雨,然而满洲又何尝不是这样?虽然是表面风光,然而却也仿佛坐在火山口上。 弘历将这人口统计数字一页页仔细地看,看到嘉兴府这里,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褚绣春便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弘历脑筋一转,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我在想,当年八旗入关的时候,江南的抗拒是最为激烈的,然而那里溺杀女婴也是相当厉害啊,我都不知该怎么样评价他们的这个气节。” 当初剃发易服的命令,江南因为是汉文化的核心精粹地域,所以抵抗最为有力,发生了最着名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然而在溺女方面,也是高度发扬了文化,这个“汉人中的汉人”地区,女人消失的程度排在大清各地的前列。 虽然知道弘历只是单纯的发生感想,然而褚绣春却觉得有些羞愧,自己如今是给抬成了满洲镶黄旗,满语也学的不错,可以比较流利地对话,还能够用满文写简单的文章,不过在褚绣春心中,对自己的出身地江南一直是有很深的感情,白衣庵那已经退色的黑白画面时而就会闪过他的脑中,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幼年时的经历渐渐地便仿佛给烛光打上了光圈,变得朦胧,却也因这种朦胧而更具美感。 白衣庵毁灭之后,褚绣春辗转于乡村田埂,漂泊在城镇街巷,那一段日子真的没有任何趣味可言,一直到他成长为一个有力的青年,生活才开始发生改变,虽然艰辛,却终究有了一点传奇性,不像幼小无力的时候,只有惊惶恐惧。 江南的确是很美的,弘历曾经去过一次,从此念念不忘,有时候和褚绣春说起从前的事:“那一回我去江南,果然是不一样,与北地的莽苍不同,江南的山水都带着一种明媚温润,一场蒙蒙细雨过后,青山稻田都笼罩在水汽之中,仿佛一块碧玉上面腾起了雾气,那些山峦都仿佛是半透明的一般,远近的城郭乡村,看上去宛如水墨画,走动的人影影绰绰,也如同用毛笔点染的一般。” 当时褚绣春笑道:“我从前在乡野间奔走,有的时候便可以看到村头一棵老梅树,正月里虽然还很凉,但是看到那样一树花朵,便觉得身上也没有那么冷了,眼睛里也明亮了许多,那个时候虽然不读书,不过也觉得心头轻松了,不再那样闷。” 弘历点了点头:“小桥流水梅花,即使是偏僻的乡野,因此也显得有些不同了,褪去了枯燥的日常,有了一些诗情画意。”都不觉得简陋了,反而有了一种文雅的格调,村人都如同隐居一般,“所以难怪地灵人杰,出了那许多有才华的人,还有绣春这样的俊品人物。” 褚绣春见他将话头又引到自己身上,登时便笑了一笑,弘历夸奖人很有一套,十分注重言质相符,让人不感到名不副实之下的勉强,比如这一次,他晓得自己是无论如何称不上是什么才子的,所以便干脆说自己是“俊品”,这个词带了一种英爽的含义,相比起“才华”这样的形容,比较不会让自己尴尬,“有才华”自己可是实在担当不起。 因为对江南有这样强烈的归属感,所以忽然间揭开溺女婴这样一件事,便让人很有些难以承受,然而褚绣春却也没有什么可说,因为现实确实是如此,这里又有统计数据,虽然地方官员查点人头可能有误,可是这个数字毕竟还是能够说明一些问题,而且自己从前流窜江南各地,确实也看到了人间的种种,当记忆的美化忽然间有了一个缺口,褚绣春便感到,难以像从前那样去爱了。 其实褚绣春晓得,弘历对于江南也是心态复杂,江南之于弘历,便仿佛灯火之于飞蛾,深深地将那生命吸引,不由自主地便要不住地靠近,然而倘若靠得太近,便会给火焰烧毁,这便是弘历对江南的矛盾心理。 弘历总是在痛斥别人汉化,其实他自己汉化得也相当厉害,举凡汉人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古董玩器、亭台园林,他就没有哪个是不喜欢的,深深地沉醉其中,诗人之中尤其推崇的是杜甫,时常吟诵。 弘历诚然是有围猎图的画像,但他也有汉服装束的图像,还不止一幅,有他头戴斗笠,手执如意,搭着一头鹿的画像,旁边一个采药的童子,这幅画中的弘历似是隐者,又似乎有点修仙学道的意思,很有一种出尘的风度;还有一副是蕉叶题诗,弘历手里拿着蘸了墨的毛笔,面前平铺开一张大大的芭蕉叶,准备写字,最离奇的是,那衣冠分明便是前明的样式,剃发易服人头滚滚,结果好不容易清除掉的风格,如今重生在了弘历身上。 所以有的时候听弘历说着“江南乃是腐蚀满洲的毒药”,褚绣春便不由得要心中吐槽,你这样说别人,起码自己先以身作则一下吧?你自己都迷成这个样子,又拿什么说别人? 如今的江南终于是给弘历逮到了新的把柄,一方面他因为那边溺女婴的情况颇为忧心忡忡,另一方面也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嘲笑,那么精致优雅的地方,居然也如此普遍地出这样的事情啊,让你们排斥我们,现在好好看看自己吧,所以弘历此时的心态,也是蛮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