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山篇结末：直至生命的尽头与伊始
即使被蒙上双眼放逐到荒郊野岭，对于有理智的兽人而言，想要找到部落留下的行踪，找回去的路，并不是一件难事。 夜山带雪莱观察树木上留下的爪痕：“像这种深度和面积，是只有虎人的虎爪才可以留下的。我们狩猎时，用这种方法标记猎物的栖息地。” 两人戴月披星，最终那些印记指向了一片遮天盖日的森林。 “为了躲避雾狼隔三岔五的突袭，我们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迁徙。”夜山停在了最后留下的爪痕前，皱了皱眉，“奇怪，早就该过了迁徙的日子，他们怎么还留在以前的栖息点。” “……夜山、统领？” 两人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雪莱被吓得一个激灵。夜山暗中伸出虎爪，警惕地转身看去。然后愣住了：“……虔？” 只见树后走出了一只健壮的虎型兽人。比起夜山宽肩窄腰，千锤百炼的战士体格，这只虎型兽人却看着像熊一样的憨态可掬，老实忠厚都写在了脸上。 那只名为虔的大老虎像见到鬼一样，不可置信地看了夜山许久。然后下一秒，就见他老泪纵横地飞扑了过来：“夜山大人！真的是您！我就知道，只有您才能带领炽虎部落，月神大人他一定会保佑您的！” “夜山……？” “真的是夜山统领！” 树林里不知何时，居然走出了数十只的虎型兽人。看来他们早就察觉到了闯入者，并做好了埋伏。让虔先来试探，一旦事情不对就直接围剿。 “是的，大家，我回来了。”夜山扫视自己熟悉的族群，露出一个镇定人心的微笑。 雪莱偷偷瞧着他。明显可以感觉到，当夜山站在自己的族人面前时，他身边的气氛变了。不同于和自己在一起时肆无忌惮的亲昵……而是一种天生的领袖气场。 下一秒，夜山温柔有力的大手就抱住了小雄子僵硬的肩膀，“这是我的雄子，雪莱。是他拯救了我。” “雄子？”“和月神大人同名……”“天啊，真的是雄子！” 面对一群大老虎惊奇的围观，雪莱紧张之余，还是露出了一个微笑以示礼貌。 “阿灼呢？那小子平时去哪儿他都非要跟着，现在怎么跑没影了？”回到自己的族群中，夜山的神经也不由地放松了很多。语气严厉，脸上却带着笑地问道。 一提到夜山的弟弟，灼，这群大老虎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森林里顿时笼罩上了一种不祥的气氛。 夜山冷冷地注视着他的族人们，明显是在要求一个解释。 最后还是名为虔的老虎站了出来，硬着头皮，沉重地坦白道：“夜山大人…这都是我的判断错误。” “您被放逐后，我们便公认推举部落次强的勇士，您的弟弟灼大人继承统领之位。我们无法隐瞒统领真相，所以就告诉了他，您是因为遭到雾狼的突袭，杀戮太多而被迫狂化的。” “但是灼大人他年轻气盛，他……”虔沉痛地低下了眼，咬牙切齿，虎拳握紧，“三天前，他一个人冲去雾狼部落，为您寻仇了！” “什么？！”夜山虎目圆瞪，扑上来像要将虔撕碎一样的力道握住他的肩膀，怒吼道，“你说阿灼他去找雾狼报仇！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拦住他？！” 虔不禁流下了悔恨的泪水：“灼大人是在夜里走的！他绕开了放哨的虎人，我们到早晨发现时，他已经……” “够了。” 夜山低沉的声音震住了sao乱的虎群。但他明显没有表面上那样的镇静。他整个人都死死地绷着，来回踱步，紧攥的拳头快要陷进rou里。 “已经过了三天……” 夜山咬紧了牙关，最后全都化作了一阵沉重的叹息。走到雪莱面前，迎着小雄子担忧的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安慰地揉了下他的头发：“雄子…你在部落里好好呆着，虎群会守护你的安全。” “那你呢？” “……阿灼是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他的声音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目光平静，“我必须去救他，别无他选。” “……”雪莱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就和你一起去。” “不可以！”夜山还是第一次对雪莱这样低吼，他斩钉截铁，“雾狼部落光是战士就有将近三百余只狼人……尤其是还要对付那个影牙。一旦开始战斗，我无暇保护你。”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雪莱同样镇定地回答道，提了下肩上背着的弓箭，“我的异能即使不能战斗，也可以保证自己脱身。和我保持精神连接，可以增益你身体的回复能力。” 几个星期前的雪莱，一定无法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自居向导，主动请缨吧。 夜山的目光是雪莱从为目睹过的冰冷：“兽人之间的屠杀瞬息万变，一旦开始，并非你能按照预想来掌控的。” “你要用兽形战斗，没错吧。以及阿灼。”雪莱并不打算退缩，正对着夜山金色的兽瞳，“你们很有可能会陷入狂化，我可以及时治疗。” “……” “不然，即使全身而退，你们也无法再回来了……不是吗，夜山。”雪莱露出哀伤的目光。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恋人是打算启程去迎接一场根本赢不了的战斗。 敌方有压倒性的优势。正因如此，他才无法要求自己的兽群跟随。 “……夜山大人，请带我一同前去。”虔此时上前一步，带着不容回绝的决意，“这事本来也有我一部分责任，我和您一起，带灼大人回来。” “——我也去！”“俺也一样！” 又有零星几只虎型兽人上前了一步，见周围有很多人还在犹豫，一只虎人此时对他们怒吼：“你们这群孬种！连几只狗都特么怕，还是不是炽阳部落的猛虎？！” “谁他妈怕了——！”“老子也要去！”“灼大人和夜山大人待我们不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阿灼多么好的孩子啊，不能让他落入雾狼那群疯狗的爪下！” 虎群一阵沸腾，全都站了出来，万众一心，随时准备去撕碎他们的敌人。 夜山环望着他的族人们，炽金的双眼里辉映着点点光辉。 “……大黑虎。” 他低头一看，是他的小雄子，柔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答应过我的，以后要天天教我弓箭。”雪莱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点，仰视着自己的爱人，微微扬起了嘴角，“带我去狩猎吧，夜山。” 夜山看着自己心爱的雄子，大手有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沉着地笑了：“好。” 兽群齐声发出一阵震彻山林的虎啸，既是振奋的怒吼，也是战争的恐怖号角。 遮光蔽日的森林里，数十只金橙的剑齿虎，如疾风在树木间扫荡而过。率领在最前方的是一只黑蓝色的巨山般的大虎，剑齿獠牙闪着嗜血的光辉。群虎的巨爪踏平森林，如地震般颤动。 而那只黑蓝虎的身上，却骑着一个肌肤雪白的瘦小人影。男孩背着长弓，长发被疾风吹起，他趴伏在黑山巨虎的脊背上，拳头紧紧攥着黑虎的鬃毛，双腿死死箍在黑虎紧窄的腰上，顶着飓风，努力的保持平衡，眯着双眼，目光紧锁前方。 他们日夜兼程，在又一个天蒙蒙亮的黎明，虎群已经潜伏在了山谷高地的森林里。 雾狼部落坐落于峡谷的正中心，环绕一圈陡峭的山脊和高耸的森林，形成了最天然的保护圈。 雪莱站在树旁观察着地形，不禁想到，如果此时所有的虎人都具备弓箭该有多好。一同在山脊上万箭齐射，一定可以减免伤亡至最小，拿下敌人。 但现在显然没有准备的条件，夜山的弟弟生死未卜，等不了那么久。 如果他是火属性的异能者就好了，直接放火烧山，来的多痛快—— 他眼前一亮。 “夜山，听我说！”他小声地将夜山拉到了一边，徐徐解释，“……但你需要稳住你的族人们，不能慌，按步骤走。” 夜山在这紧要关头，仍然镇静地聆听完雪莱的突发奇想。思考之后，眼中闪光，认同地点头了：“雄子，你的方法很可行。” 但他一把扯住正打算付诸行动的小雄子，俯身下来，蹙眉担忧地问他：“雪莱，你现在身体确定能承受住吗？” 雪莱额头冒下虚汗。他与包括夜山在内，部落十只最精锐的战虎进行了精神海连接，为他们提供了生命力的加持。但他的异能太弱，而且是第一次实战。不仅无法连接整个部落，仅仅是十只兽人，就已经让他很勉强了。 夜山看出了雄子的虚弱，皱了下眉便做了决定：“我派一个人保护你，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不。”雪莱稳住了自己颤抖的腿，握住夜山的强壮的手，紧紧地目视着他，“你是我的雌兽，阿灼以后也是我的弟弟。我和你，同进退。” 夜山灼金的眼瞳里流着光辉。许久之后，他单膝跪下，手捧着雪莱的长发：“按照习俗，满月之夜，相爱的兽人和雄子将永远结合。” 雪莱上前一步，炯炯的双眼目视着他，恬恬的笑了：“……下一个满月之夜，我将成为你的。”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就这么保持了很久，他们同步放开了对方，然后各自去执行自己的任务。 “你们，都给我去找些粗壮的树木连根拔起来，然后围绕山顶半圈准备着。”夜山有条不紊地对虎群命令道，“其余几个，去雄子旁边帮忙，无论他需要什么都不许质疑，速度快。” 虎群出于对统领的信赖，没有过问就直接开始行动。为了防止烟雾被察觉，雪莱在远处的旷地上点起火堆，虎人们虽然一瞬间震惊，但并没有引起慌乱。 他们各自举了一把篝火。此时在山顶半圈围绕着的兽人们也早都准备好了，将粗壮的树干横放在山崖边，各自看守着。 峡谷里万籁俱寂，雾狼部落的兽人们还在帐篷里沉睡着。帐篷的中心突兀地插着一根尖锐的木柱，晨雾太深，看不清模样。 准备好后，夜山站在悬崖的另一头，指示虎人们将粗壮的树桩点上火。冲天的火光顿时在崖顶燃烧，然后随着一声令下，虎人将燃烧的树干从崖顶退了下去。树桩滚落将山崖上的草地一路点燃，最后齐齐整整地落至崖底，将帐篷全都点上了火。 不过一会儿，山崖下的雾狼部落就响起了漫天的哭嚎哀叫，整个峡谷都燃起了大火。雪莱在山顶观望着，虎群此时一齐攻下，尤其是那十头老虎的精锐勇士们在夜山的带领下，将恐慌奔出的灰狼兽人们全都赶尽杀绝。 雪莱站在崖顶的树旁，精神海与十只老虎连接着。望着这一片因他的计划而致使的人间地狱。他不允许自己因不忍而转开视线……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只是一言不发。 不对劲。 有什么，很不对劲。 雪莱突然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太顺利了，怎么可能这么顺利。三百余只雾狼兽人，但崖下灰狼的尸首顶多也就几十人。 炽虎部落的栖息地也有人彻夜盯梢，他们这么大的行动，为什么连一只警觉的灰狼都没有。 雪莱一瞬间双腿都开始颤抖，他又产生了那种感觉。在那个看见银狮幻象的夜晚，自己的灵魂将痛苦将会如坠地狱，世世不得解脱的恐怖预感。 ——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对面的崖顶上，突然出现了无数双萤绿色的恐怖眼睛。一时间燃烧的山林都开始震荡，只见数百头灰狼披着火光，向夜山他们所在的崖底突围了下去。 其中一只银黑色皮毛的巨狼更是首当前冲，直接就冲向了夜山他们所在的精锐部队。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面对与巨虎的杀戮，那狼群中的一部分却居然突然化身为人形。而他们手中无疑都握着闪闪发光的东西——是刀！他们每人都配了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 不可能！夜山说过的，这类工具都是祭司的圣器，敬畏月神的兽人们怎么可能会使用—— 只见装备长刀的狼人们在狼群的掩护下杀红了眼，手起刀落就砍下了十几只毫无防备的巨虎的头颅。他们众多的数量很快就将夜山的小队包围了。 “不行……要叫夜山回来，要叫他们回来——！” 雪莱的精神海一瞬间与夜山融合在一起，他共享到了夜山此时的五感。 “妈的……幸好老子消息灵通，连夜把大部分队伍撤走。不然还真他妈就着了你的道！” 夜山的视角里，一只浑身披着血腥的精壮的黑狼兽人，正拎着锋利血红的长刀，朝他一步步走来。 雪莱试图与夜山在精神海中沟通，却发现对方的精神此刻已经被杀意染满，根本不由得自己干预。 “你他妈是来找你弟弟的，嗯？”黑狼兽人萤绿色的眼睛盯着夜山，露出了一个阴毒的笑，“眼真瞎啊……你弟弟，就在帐篷中心的木柱那儿，一直看着你呢。” 夜山僵了一下，视角缓缓地移向了燃烧着的帐篷的中心，那一根锋利尖刺的木柱上。 血。 尖刺的木柱越往上看，就越被血腥覆盖。被漆黑可怖的鲜血，染透了那木柱的芯。 一双黯淡的金橙色眼睛。 一只金色剑齿虎被鲜血覆盖的头颅，被砍下来孤零零地穿透在了木柱的顶上，正直直地看着夜山的方向——！ 雪莱一瞬间腿软瘫倒在了地面上，整个人都在痉挛一般颤抖着，接着就是精神伤害带来的疼痛欲裂。 他眼前可以清晰地看到，夜山精神海里的翠绿被滔天的血红所覆盖，席卷到了尽头。雪莱的精神连接被强行的切断了。 巨虎的一声哭吼般的咆哮响彻山林，雪莱的视野转回了现实，从崖顶看去，那只黑狼拎着长刀便与两米高的黑山巨虎厮杀了起来。可夜山并没有与携带武器的敌人战斗的经验，且黑狼兽人身形敏捷，他眼看就要落下风。 （异能，向导能力，现在全都失效了……我能做些什么，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雪莱颤抖的手扶上了自己的弓。 灰狼兽人屠尽了周围的虎群，很快就从背后向夜山围剿而来，夜山眼见着就要被吞没于群狼的撕咬之中—— 雪莱在箭上，点上了火。 这是他的弓。保持呼吸，稳住架势，紧盯住自己的猎物。 他仿佛又回到了森林中，夜山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侧，强壮的臂膀稳固住他的身形，为他的手臂注入额外的力量。 如夜山射鹿那时一般，箭头直直地瞄准了那只黑狼的眼睛。雪莱的眼中突然流出了泪水，但他睁着眼不允许自己的视野被模糊，然后猛地放了弦。 那只燃着火光的箭，仿佛有未知的力量附加一般，划过火焰冲天的峡谷，直冲向了黑狼萤绿色的眼—— 一声穿透rou身的骤响。 就在燃烧的箭头离黑狼的头颅还差五厘米的时候，居然被他的拳头在半空中紧紧地攥住了。黑狼的手紧紧不放，血rou模糊，将那箭活生生地折成了两半。 “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吗……？” 黑狼带有杀意的眼直直地看向箭被射出的方向，与站在树后的雪莱一瞬间相对。 然后，他做了个口型，就一刀斩向了夜山的脖颈。 血溅三尺。 “不——！！” 雪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连自己身后什么时候出现了几只灰狼都没有发现，就这么被架着，送到了银黑狼人的面前。 “……这月神的圣器就是好使啊，我都快对那个老不死的产生点好感了。” 银黑的狼人反复打量着自己沾满血腥的长刀，嘲弄地笑了一声。他垂眼看向如同断线人偶一样被架着的雪莱，一步步走了过来。 “小东西，那只黑老虎是你什么人？” 夜山。 夜山。 夜山。 雪莱空虚的双眼只是一直注视着被鲜血染红的大黑虎，口中喃喃地念着。 “别他妈在那儿装聋……”银黑的狼型兽人用沾满鲜血的刀尖，抬起了雪莱的下巴。然后一瞬间愣住了，露出惊艳的神情，“妈的…是个雄子？” 夜山。 夜山。 夜山。 他的异能可以治愈伤口，一定可以保护夜山的。雪莱不断地向前伸着手，使出木属性的异能。 但大黑虎只是像坍塌的巨山一般倒在那里，怎么都不肯醒来。 他们之间那丝最后的精神连接，在空气里溶解了。 “别在那儿够你的姘头了，他已经死透了！”黑狼兽人极其不爽地打落了雪莱伸出的手，蹙眉露出了深暗的眼神，“妈的，那么多年，终于结束了……他和他的弟弟，这些日子都杀了我多少兄弟。” 不可能的，夜山他…… 答应过了的，会在下一个满月的夜里，和他结为夫妻。 曾经那么多天相处的回忆，夜山的闷闷的笑容，温柔又坚毅的表情，像潮水一般席卷了他的脑海。 黑狼兽人深深地注视了一眼雪莱：“……把这个雄子，带到我那儿去。不许伤他。” 黑狼兽人转身离去前，对眼冒血光的狼群招呼了一声：“兄弟们，可以开饭了。” 狼群争先恐后地飞扑到了夜山的身上厮杀咬噬，很快狼身就堆成了高塔，将黑虎的尸体彻底淹没了。 在意识堕入黑暗之前，雪莱空空地看向正被晨曦照亮，火光逐渐灭去的山崖。 银色的巨狮站在树林里，仿佛在对他笑。 …… …… …… “——雄子？” “雄子大人……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啊？” “……原来如此，别的雄子都不愿意和你做朋友。” “…很孤单吧。” “我也、一直是孤单一人，雄子大人。” “所以，我们来做朋友吧，就我们两人。” “我叫卢梭，做科研工作，也是个老师。” 雪莱睁开了眼。 参天树林高耸入云，繁枝茂叶遮天盖日，完全不像高度拟态园林景观可以做到的程度。草丛里有各种珍奇的爬虫类，天上掠过五彩斑斓的飞鸟，在他的脸颊上投下影子。 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