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塞维尔不知道自己的信念和力量从何而来。 他胡乱拨开阻挡在身前的拥挤人群,穿过海洋般密集的人潮,艰难得像是在汪洋大海中与暴风雨搏击。这些躲在面具后放肆尖叫狂吼的人们冲撞着他,挥舞的手臂、霓虹灯影与远处传来的爆炸云在半空中晃荡着,好似成簇的海葵张牙舞爪的触须。 但塞维尔最后终于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后台帐篷。他跑得气喘吁吁,一掀开门帘,便径直撞上了一堵坚实的胸膛,要不是对方反应迅速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很可能直接栽倒在地。 他正巧撞上了埃尔温。 塞维尔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每一处血管都在积血肿胀:“埃尔温!你的父亲他……他也是拍卖品!” 埃尔温的身形明显一滞,接着一言不发,猛地朝高台的方向冲去! “埃尔温!”塞维尔看见他高大的背影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只好回身握住了凯茜的手——凯茜还红着眼圈站立原地,懵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还没听明白。被他抓住手臂时,这个女孩儿惊慌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开来,于是塞维尔用紧张而颤抖的声音安慰她:“不要怕,凯茜,我带你去找埃尔温哥哥。” 凯茜听过他的声音。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女孩儿犹豫了一下,那孱弱的身躯缓慢地靠近过来,挨着他的手臂微微颤栗,像离群的小鹿终于找到了母亲。 塞维尔牵着她的手往外跑,她罩袍的裙褶便在夜风中翻飞起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几乎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 人潮像翻涌的潮汐般扑面而来,凯茜个子不够高,却能透过人群接踵摩肩的罅隙看见漂浮在夜空中的光影与高台上摇摆的人形。光影摇曳间,她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跪爬着,脑袋搁在血迹斑斑的木桩上,而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大块头站在那人身侧,举高了手中明晃晃的屠刀—— 下一秒,她感到眼前一黑——那个牵住她胳膊的蒙面青年忽然转过身来,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双眼。 她还在茫然地眨眼睛,像一只无措安静的羔羊。塞维尔能够感受到她颤动的眼睫扫过掌心,软得像初生动物的胎毛,他这样用冷汗涔涔的手掌掩住她的眼睛,便活像在行使以保护为借口的亵渎。 但她绝对不能看见这个。 塞维尔缓慢地抬起头来。他闻到空气中溢满的、足以让人嘶吼发狂的浓郁血腥,也听到铡刀砍断颈椎时发出了一声铿锵的碰撞声,活像屠夫在案板上剁开动物的肋骨。随后,盖布里奇的头颅滚落下来,充血的眼睛仍然圆睁着,自头颈断面中飙射的血雾便像大簇骤然绽放的猩红焰火,在逼仄低垂的夜幕下染成一片热红。 噪杂的人声在此刻终于远去。塞维尔艰涩地喘了口气,手臂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慢得异常。 也正是这个时候,塞维尔终于在视野中找到了埃尔温——Alpha站在狂舞的人群之中,如同一具冰冷的、矗立的塑像。他背对着塞维尔,直直望向亡父的断头台,发梢和身体的轮廓被一重重或明或暗的铬黄、暖橘与猩红焰色照亮,那柔软的金色鬈发在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血雾中飘扬,像被洋流冲刷的洋红色海藻。 “埃尔温!”塞维尔忍不住大声喊他,一面将凯茜的脑袋搂进怀里,一面困难地推开人群。 直到他们足够靠近,塞维尔的声音这才像是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微微动了动,侧过脸来,近乎透明的眼睛里泛着幽暗而森冷的光。 “你……”塞维尔轻声说,“你还好吗,埃尔温?” 埃尔温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逆着光的神情晦涩而难以辨析。他像是说了什么,但那轻飘飘的话语被人群滔天的尖叫与欢呼吞噬,塞维尔只能听见一点短暂而冰冷的尾音。 “不要……不要做蠢事,”但塞维尔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声线哆嗦着,“埃尔温,他们太多人了!” 埃尔温深邃的眼瞳看向了他,那眼神叫他脊背发凉。随后,他终于听见了埃尔温冷漠深沉的嗓音:“……你怎么能劝我忍受这种事?” “因为你这是去送死!”塞维尔鼓起勇气大声说。 “你把我搞糊涂了,”埃尔温低声说,“你好像并没有资格来劝阻我。” “他们想要强暴的是我的meimei,他们宰杀的是我的父亲,而想要他们偿命的是我——这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塞维尔的声音顿时哽住了:“但是……但是……” “还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天吗?”埃尔温嗓音里具有某种奇异的宁静,“我闻到了你的信息素,然后,我在那天晚上分化了。” “原来Alpha的分化期也会那么痛苦,”他说,“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烧死。那个时候,我想见你,也只想见你。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想着你怎么能那样狠心,居然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毫无留念地离开了,甚至没有一声道别。” 塞维尔愣住了,感到心脏在突突地跳动。 “你究竟在想什么,格兰尼,”埃尔温用那个疏离的称呼喊他,“自从你逃开后,我们毫无交集,到现在已经跟陌生人没有两样了——这是你决定的。” 对啊,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塞维尔想说的话通通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是因为埃尔温眉眼间的无情还是话语中的残忍——但埃尔温说得没错,当初逃走的是他,拒绝沟通的也是他,现在惹来麻烦的是他,反覆纠缠的也是他。 他自己也搞不懂了——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Alpha曾在地牢里那样贪婪地嗅闻他的信息,又那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甚至会将脸颊埋进他的胸前偷偷哭笑——他怎么不可能喜欢他?过去几个小时内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一触即碎的幻境吗? “你是个累赘,单纯得可怜,又天真得可恨,”埃尔温的嗓音里没有一点温情,“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呢?” “但是……”塞维尔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我以为你……以为你还喜欢着我。” 埃尔温闭了闭眼睛,低喃道:“三年了……就算我曾经喜欢过你,也和现在没有关系了。” 塞维尔哑口无言。他清醒了,他早该清醒了——这只是清除夜散播的疯病导致的臆想,是吊桥效应在作祟,是他一厢情愿地伪造的一场梦。 等到了明天一早,等到所有人都恢复理智,他们只会再次躲开彼此,又怎么可能相互喜欢? “你走吧,”埃尔温在长久的沉默中缓缓开口,“你不是想走吗?走啊。” 塞维尔默不作声,轻轻揉了揉凯茜的脑袋——她一直在用慌乱而困惑的眼神看着他们,像不能理解人类言语的小动物,只能本能地觉得不对劲,红着眼眶,眼巴巴地揪着塞维尔的衣袖不放。 “凯茜乖,”塞维尔用自己最温柔也最虚伪的嗓音说话,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我该走了。” “塞维尔……”凯茜皱着鼻子,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她的手被埃尔温轻柔但强势地握住了,脏兮兮的金发耷拉在脸颊两侧,像只垂着耳朵的无辜小狗,可怜得让塞维尔感到深深的内疚。 但他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往后退了几步,等到距离远到足够在他们之间划清楚界限,他才轻轻地说:“再见,埃尔温。” 埃尔温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用同样低缓的声音说: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