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狐狸也是可爱生物

    一向诚实的洛伊对哥哥撒了谎，他只是不想待在家里而已。回到学校也无所事事，他干脆又打开了社团活动室开始整理柜子里那些已经理过无数次的乐谱，这样的工作能让他身心都安宁下来。

    说出去可能会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洛伊这只总是抑郁躁狂一点就着的小野猫，其实就读于高等部的音乐学院作曲专业，课业成绩还相当优秀，有才能的那种优秀。他那仿佛是造物主一时兴起嫁接上去的艺术细胞与本人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但又真实存在着，发光发热，尽管没什么人注意到。

    公开招新的最后一天。洛伊前脚布置好摊位，拉斐尔后脚就出现了，声称身为新社员要来同甘共苦，被洛伊残忍轰走，走前恋恋不舍回过头，试图用水灵灵的小鹿眼再试图争取，但洛伊好像早知道他的伎俩似的理也不理。好在现在人还不多，不然这样对待拉斐尔皇子铁定是会被当做罪人谴责。

    不过洛伊上周果然是过于乐观，因为今天，照样没什么人来。

    古乐赏历史悠久，在创立之初可谓是温莎顿公学里独树一帜的音乐类社团。但时过境迁，如今的音乐社就像雨后春笋，花样和种类也越来越多。年轻贵族对流行和时尚的狂热追逐一点也不亚于平民，像古典乐这种“老掉牙”的阳春白雪自然是再难有更多吸引力。

    洛伊不是没想过转型，确切来说是在他之前就已经有先驱者尝试过了，但社员们一直认为那样的古乐赏失去了本身的灵魂所在。即使古典乐再曲高和寡，但仍是这些社员们最本质的爱好与归宿，也是社团的根基。与其变得面目全非苟存，不如令其消亡。

    ……在洛伊拒绝了第三个社团的合并邀请后，已经连这番解释都不想做了。

    并社倒也是出路之一，但是那意味着会失去本来的名字与席位，尤其当双方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时，等于是让人宰割还要感谢他们的收留。古乐赏目前最大的价值也无非就是那段辉煌历史能给人贴不少金，并社之后还想保留独立的活动权根本就痴人说梦。

    “胥恩菲尔德少爷，您对这个条件有什么不满意的？”站在桌前的“星火音乐社”负责人还没有放弃，“我们‘星火’是现在校内最炙手可热的音乐社团，去年的‘最受期待新社团’榜首，而且社长保证，绝对不会让古乐赏的名字被湮没。‘星火’不是专攻某一乐种的，跟我们在一起您可以继续和您的社员钻研古典乐，还能享受一级社团的资源，哪里不好了？”

    洛伊翘着椅子，向后懒散地靠着椅背，两手放在腹部，前前后后悠闲地晃着，像是听见了也像是没听见。

    这负责人早听说这位少爷性格乖僻难对付，但没想到简直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心里反反复复骂了好几轮，不过脸上还是挂着谄媚的笑，又抛出一枚筹码：“我们社长说了，这次招新的目标是更有音乐素养的社员。胥恩菲尔德少爷就是专业出身，那来了可就是备受瞩目啊，说不定能直接成为分部门的管理呢，可不比守着个冷冷清清的小社团强么？”

    洛伊实在对他的公鸭嗓感到厌烦，终于正眼瞧了过去，和蔼可亲地回应道：“滚。”

    “……”

    负责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涨得通红，出于对胥恩菲尔德家的忌惮，一腔怒火只能往肚子里憋，两只眼睛气得一大一小，四肢僵硬，鸭子般一摆一摆离去了。

    洛伊其实远不如表面上那样云淡风轻，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离摆摊时间结束还剩不到一个钟头了，他的救世主却仍然没有出现，难道天要亡我？

    有些人就是这样，看起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实际上已经急得仿佛热锅里的蚂蚁。洛伊合上眼睛，默默在心中把认识的不认识的神明全部祷告了一遍，他从来没信过宗教，也不知道人家的神会不会嫌弃他。

    “喂……请问填这个就可以了吗……”

    啊那什么众神之母，最慈爱最仁义的女神，请前来帮助您的子民……

    “写完了，我放在这里了哦，学长？”

    嗯，好像有谁在说话，是神派天使来救人于水火了吗？

    洛伊睁开眼睛，正好跟站在桌前的人对上目光。那是头标准的赤狐，个头不太高，小小一张脸，一身海军服样式的装束，长相仿佛个小少年。他短暂思索了一下，好像不认识哪个教派里天使长着一头红色卷发的。

    “我写完了。”红毛天使扬了扬手中的报名表，洛伊这才回神，让椅子的前脚落回地面，“哦”了一声接了过来。

    “克莱因……是吧？”洛伊看着表格里的资料，“唔……只比我小一届啊，我还以为你是初等部跑过来的。嗯？你的本能是白狼？”

    洛伊不禁抬起头又打量了克莱因几眼，的确是有点狼的味道压在里边，不过怎么看这小鬼都是红狐狸的成分更多啊？

    克莱因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注视，大大方方让人瞧，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不笑也不愠，像一个人偶。

    “我的家族本能是白狼，父亲本能也是白狼，所以填给户政署的就是白狼。”

    这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就算再怎样谨慎婚配，但遗传是不受控制的，在后代中如果出现了复合本能的情况，贵族们都会选择家族本能作为主本能。而出于某种生物规律，孩子继承父方本能的可能性更大，但偶尔还是会有例外。极小概率继承了母亲本能的孩子会被送回到母亲的娘家教养，不再算作父亲家族的人。

    但克莱因不符合上述所有情况，怀着赤狐本能被白狼的父家认养，还被指鹿为马……不，指狐为狼。

    “我的母亲没有能力养育我，所以把我送给了父亲。”克莱因只像在解释一件平平无奇的事情。

    这个“送”莫名让洛伊不太舒服，但别人的家事他不便多问，在克莱因的报名表上签了字，表示同意接收这名社员。

    终于凑够人了，大起大伏一天后，洛伊几欲喜极而泣。

    “请问明天可以来参加活动吗？”克莱因说。

    “呃，可以的，不过现在人比较少，所以就……可能不会有太正式的活动。但活动室里什么也不缺，你来就可以了。”洛伊小心翼翼地解释，生怕把这位救命稻草吓得反悔。

    克莱因点点头，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样子。

    “活动室就在音乐学院的三楼，左转尽头里那间，我一般下午会在那里。”洛伊说。

    克莱因表示明白了，想了想，又问：“社团不是至少要三名社员吗？除了学长应该还有一个吧，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洛伊心里“哐当”一下……他怎么知道古乐赏只剩三个人了？

    这个貌似年幼无害的小学弟，好像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猜，”克莱因扶着下巴，“是拉斐尔殿下吧？”

    洛伊的脸霎时冷了下来。

    果然如此，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来一个根本没人理的社团，不为别的，而是想要赌一把看能不能遇见皇族，太正常不过了。要不是真着急，洛伊当即想把那张报名表撕掉。

    “拉斐尔的确在这里，但是，”洛伊警告道，“无论你会不会留在这，都把嘴给我管牢了。至于你如果还有什么目的，最好现在就放弃，因为拉斐尔只是挂个名，根本不会来跟你玩过家家。”

    克莱因认真地听他说完，没有露出丝毫遗憾，总结道：“那就是说拉斐尔殿下不会来打扰我们了，太好了。”

    洛伊：“？”

    克莱因：“我还有课，先走了。学长再见，记得按时吃饭。”

    克莱因说完，背着双肩书包鞠了一躬向教学楼走去，短裤下穿着皮鞋膝袜的小腿匀速交替，逐渐离开洛伊的视野。

    洛伊坐在原位，还有点凌乱，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迅速收了摊，拿起两张报名表雄赳赳气昂昂杀向学生会办公室。

    “看着，两个人。”他把报名表往马克西米利安面前狠狠一掷，终于扬眉吐气了。

    马克西米利安还在办公桌旁，推了推眼镜，严谨确认了两份报名表的有效性，没有多为难他，爽快撤销了之前的闭社通告。

    “维斯家的克莱因啊……”马克西米利安说，“你还真是总能找到些不得了的人呢。”

    洛伊正欲离开，闻言一转头，却见马克西米利安一副不太想解释的样子，果断决定不问他，大摇大摆走了。

    把家伙们搬回活动室，洛伊日常打扫了一番。看着这个保全得不易的小小领土，一时有些感慨。

    当初被杰斐逊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人果然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是抠破头也要守住这块“满不在乎”的地方。

    他已经不记得是在哪里遇见杰斐逊的了。那段日子是他迷茫也堕落的顶点，以为能恪守一生的向往彻底幻灭，开始下意识逃避，讨厌回家，讨厌与哥哥见面，流连于迷乱的声色之中。一时流言四起，议论纷纷，不过他从不在意。在不能去酗酒寻欢的时候，他喜欢找一些安静又荒废的角落自己待着，不想说话也不想看到任何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杰斐逊会出现在那里，对他说：“我有个很有趣的去处，你要不要过来试试？”

    大概是出于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渴望，他鬼使神差就跟着去了。后来他问杰斐逊为什么那天会路过那里，学校的垃圾处理中心，杰斐逊耸了耸肩，坦言道：“不是路过，我就是为了找你才去的。他们说新一届的作曲系首席是个很厉害的家伙，我不服气，就想见识见识。”

    说完，他又补充道：“不过现在我是心服口服了，你是独一无二的呀，洛伊。”

    于是在那时铺天盖地的谩骂指责之中，洛伊又得到了一个新的评价，“首席与独一无二”。

    ……可是这个“首席”，连怎么经营社团都不会。洛伊又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现在才勉强保住席位而已，古乐赏的状况根本没什么改善，依旧百废待兴。拉斐尔不能牵涉太多，克莱因看上去又奇奇怪怪，完全就没一个可以分忧的人！

    洛伊随手拿出一张以前写的谱子断断续续哼起来。在他加入的时候有能力写原创曲目的也就他和杰斐逊两人，古乐赏已经很少对外表演了，大多时候都自娱自乐关上门演奏。可他依然愿意为他们写，用时间精力、灵感才情换一个救赎，不是亏本买卖。

    万事开头难……万丈高楼平地起……洛伊放弃了思考太过长远艰涩的问题，决定先去永夜乡喝一杯酒。今天刚好是能与“他”见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