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葬礼2
山顶被淹没在雾气里,而这雾气在车站的人造灯光的照射下更加苍白——苍白得就要和地上的积雪融合了。为了看清脚下的路,一些来参加葬礼的人打开了礼帽上的远光灯。他们都穿着传统的A字型的丧葬黑袍,远看上去就是一座座晃动的小山上顶着一轮独属于它们的圆月。 今晚的葬礼分成两部分:遗体告别会,然后才是天葬。然而在告别会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有些记者手里的相机已经开始眨着闪光灯了。山顶有“不能喧哗,以免吵醒海蛇”的不成文规定,于是在风中飘荡的快门声听起来就像是怪兽在咀嚼动物的尸骨。海国的葬礼通常在日光下举行,这是维多利亚第一次参加深夜葬礼。被黑袍遮住了脚的人们在银光闪烁的雾海里浮动,谈话声轻若鬼魂的呓语,四周冷得蚀骨——这些让维多利亚产生了一种她误入了世界另一端的错觉。 维多利亚和威廉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观察来宾。她一眼瞥见了站台上的伯爵,身边不见神使的踪影。伯爵换上了黑色的丧袍,手里握着伯爵权杖,正跟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深色发的男人谈话。但是他们看起来太年轻,不可能是科尔比医生,于是她把搜寻的目光扫向别处。“这里面还有你认识的医生吗?” 维多利亚边像猫头鹰一样转着头边问身旁的威廉。她的意思是:还有能拿到麻醉剂的人吗? “那边。”威廉轻微地抬了抬下巴,指向那两个刚被维多利亚否决了的年轻人。“那是另一家里弗福特,罗纳德和恩尼斯·里弗福特。高一点的那个,罗纳德·里弗福特(Ronald·Riverford)是牙医。我跟他上过同一间男校。” “牙医确实可以轻易拿到麻醉剂,但是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面具下的女警陷入了沉思,要理清楚这家的关系就已经够头疼的了。罗纳德是夏洛特的弟弟,他的祖父是伯爵的外祖父的弟弟——罗纳德和小沃尔特也是远房表亲,而且那晚他也在宴会上……她思考着,视线又飘向不远处一湾正向高处流动的星河——那是一队提着灯的初级神使和扛着棺材的工人,他们正把遗体运到事先在蛇头岩上画好的阵法里去。海蛇峰顶有一个天然平台,被造物主的手打磨得光滑平坦——实际上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向东面的大海伸出头的巨蛇。海国神话传说这是双岐蛇的其中一个头。双岐蛇因为伤害了人类而受到海神的惩罚,被封进山体里。因此这个山峰得名“海蛇峰”,这块岩石就叫“蛇头岩”。 所有的人都来到了平台上,围着地上的阵法站成一个圆。而此时作为“异族人”的威廉和维多利亚只能站在鹰族祭司身后,等待告别仪式结束。当卡洛斯拨开那一群初级神使,走进圆心的时候,维多利亚摸出偷偷藏在皮靴里的怀表,瞟了眼时间,十点五十八分,那么告别会就要开始了——就在两分钟之后。 仪式开始,所有人熄灭了头顶的灯,模糊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夜鸟们的窃窃私语。一个初级神使划开卡洛斯的两只手掌,将他的血滴入盛有象征着海神血液的圣水的蓝萤石杯里,然后念着咒语把血水倒在地面的阵法里。海神只会接受这些贞童使者的纯净血液,因此以自己的血液为祭品,与海神沟通,就是神使的职责。血水倒空后,卡洛斯举起鲜血淋漓的手,带领所有人把右手贴在心口,祈求着圣主原谅,因为他们将要在海神神圣的国土上放走一个灵魂。随后,就是长达二十多分钟的古语祷告。 告别仪式结束,人群散去,只留下伯爵、神使、鹰族祭司,还有他的两个助手和两个“假助手”——这部分只有死者亲近的人才能参加,伯爵也拒绝了所有报社想要拍照的请求。 那两个戴着面具的鹰族男人用铺着兽皮的担架把罗宾的遗体移出法阵,维多利亚紧跟其后,威廉则戴上了手套,从被藏在灌木丛后的工具箱里拿出称、笔记本和笔。他单膝跪在尸体旁,把称安放在水平的地面上。这时两个助手用从山下带上来的、干燥的木柴生起了篝火,然后抽出一根火把,交到维多利亚手里,让她为一会的“解剖”照明。于是维多利亚照做。她微猫着腰站在尸体头部方向,伸长手臂,举着火把,像个合格的“路灯”。 祭司念了几句维多利亚听不懂的咒语后,让助手揭开了盖在夫人身上的白布,一具赤裸的尸体展露在跳跃的火光下,她身上的纹身看起来就像远古碑文一样神秘。维多利亚的目光转向罗宾下腹部,那里没有纹身,她只瞅靠近腹股沟的地方有一个很显眼的横向伤疤。维多利亚记得威廉那份作废了的尸检报告上有记录过这个疤痕——法医的判断是旧伤,与夫人的死亡无关。 真正的葬礼开始了。祭司的两个助手背对着篝火吟唱起了低沉的安魂歌,他们沙哑的嗓音让这个空间像是沉入了深渊里一样压抑。维多利亚不确定她听到的是巨兽的咕噜还是人类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葬礼的第一步,是要把死者的内脏先挖出来,再一刀刀剜下她的皮rou。从划开肚皮,到揭下头皮的时候必须正好是一千刀。这是因为鹰族人相信从地上到天上一共有一千个阶梯,一刀代表着一步,多一刀少一刀都会导致亡灵无法升天——而每具尸体身高体重都不一样,这必须是经验丰富的祭司才能做到。在这之后祭司会召唤冥鸟来叼走所有内脏和血rou,带上天献给鹰神。剩下的骨头则要被火化——让火神嚼碎骸骨。最后,罗宾的骨灰会被带回鹰啸草原,撒向草海——撒向草原女神的怀抱,回归故里,方能安息。 祭司从腰间拔出兽骨刀,顺着人体中线剖开胸腔和腹腔,尸臭也随之飘散开来——尽管夫人的遗体一直被妥善存放在低温的地方,但也阻止不了腐败气体产生。祭司切断冠状动脉和周围的组织,掏出心脏,然后是肺。因为外族人不能触碰死者,所以他代替威廉把内脏放在称上。威廉则不动声色地读着数据,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来。“接下来是胃”,祭司提醒道。这时威廉示意祭司按先前说好的那样,将罗宾的胃切开。他边划开胃壁边神叨叨地念着一会要少切一刀,少切一刀。 更浓烈的腐臭从被切开的胃部散发进空气里,站在尸体右侧的神使用缠着绷带的手捂住了嘴,面无血色。他的蓝白教袍上用血画满了远古符文,此时血迹已经在寒风中干透。 威廉留意到夫人胃里的食物很少,只有些许乳糜一样的液体,在火把的光照下看不到什么颗粒——这说明她死前四五个小内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在夫人的胃像餐桌上的rou馅羊肚一样被完全划开之后,祭司从里面摸出一把钥匙,威廉马上扯出一张干净的棉布把它接了过来。举着火把的维多利亚差点兴奋得叫出来。我就知道她胃里有线索!她在心中呐喊道,目送钥匙被收藏进证物箱。 祭司继续把双手伸进夫人肚子里,捧出肝脏,胰脏,双肾……逐渐挖空腹腔。维多利亚身旁的两个助手还在低声唱着悲怆的歌。伯爵面无表情地站着,喉咙发紧,眼眶里流转着光。他想要握住妻子冰冷僵硬的手,但是为了尊重她的习俗,这位外族丈夫只能克制地捏紧拳头,直到指甲戳进手心。 “这边。” 祭司指了指尸体的脚的方向,让维多利亚过去——该到下腹部了。当火把的光扫到zigong的时候,在场所有能看见的人都倒吸了口冷气,维多利亚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而两位歌者也像是喉咙不舒服似的停顿了一下,又立即接着唱了下去。 看不见zigong和附件。威廉神色凝重地想。夫人盆腔里像是长满了细小的树枝,又像是极粗的、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它们穿过zigong壁,爬满了卵巢和输卵管,在闪烁的火光下似乎还在蠕动——实际上并没有,它们应该是没有生命的。威廉头皮发麻,他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也是在这个时候,神使终于忍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跑到一旁呕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伯爵问道,众人细微的反常逃不过他的耳朵。卡洛斯的猝然离去让他感到慌张,他于是转动着脖子,尝试用听觉捕捉卡洛斯的行踪。 “我无法确定这是什么,我必须去问问大学里的教授。” 威廉低声说,他转头看向祭司,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但是祭司还盯着那片像是长在人肚子里的“荆棘丛”,浑身都僵住了。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那两只摊开的、无措的手替他惊呼了一声:天哪!这是什么?! 一阵诡异的死寂,只有歌者喑哑的歌声萦绕在山巅。伯爵因为没有得到答复而变得急躁,他用权杖戳着地面,“说话!发生什么事了!罗宾怎么了吗?!” “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 祭司诚实回答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上去应该是个中年男人。“夫人的肚子里长了一些……” 祭司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停顿了好一会才说:“但这不影响亡灵升天,我们继续葬礼吧,先生。” “到底怎么会回事!?”伯爵再次不耐烦地戳着地面发问,用力得像是想把权杖折断。而这时神使收起刚擦过脸的丝绸手帕,脚步轻飘飘地走回了伯爵身边,细致地向他解释众人所见。 “能剖开吗?” 威廉说,这是想要征求死者家属的同意。“能否允许我把它带回实验室?” 他说完又把目光投向祭司,寻求他的意见,“这会影响夫人的灵魂升天吗?” 祭司摆摆头,“不会,这不属于她的身体,本来就不该同她一道上天。” 伯爵表情痛苦地犹豫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于是祭司用刀尖刮开那些树状物,切开zigong,取出深藏在里面的不明物体的“根”,把这些触感柔软得像是人体组织的东西放到了称上。威廉记录完毕后把它们封进了一个装着福尔马林的罐子里。 葬礼在呼啸的冷风和哀恸欲绝的歌里继续进行。午夜时分,祭司吟唱着咒语召唤出了一团黑雾——一群据说是从另一个世界飞来的冥鸟。鸟群在月光里徘徊一阵后,疾速俯冲向地上的在尸块,扑扇着黑色的羽翼大快朵颐,不时举起脖颈发出凄厉的叫声,让人心里发毛。最后,一切都在在噼啪的烈火里结束了,荡为烟尘。葬礼总教维多利亚胸腔里闷得难受。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被爱着、被挂念着的人,就这样彻底从世间“蒸发”了——就像她从未来过一样。 众人把平静还给午夜的山顶。就在助手扑灭篝火的时候,维多利亚看见不远处的高山灌木丛里一个影子站了起来,一晃而过,旋即消失在黑暗里。她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指着灌木丛问身边的人,“你们看见躲在那里的人了吗?” “没有。”卡洛斯说回道。“这个时间,除了我们不会有人在这里的——那些来参加告别会的人也早就下山去了。” “你一定是看错了,布鲁克小姐。” 伯爵冷淡地说道,“我们也该走了。明早还要出海,把罗宾的骨灰带回鹰啸草原。” 维多利亚认为自己不会看错,刚刚那个穿着丧袍的影子应该是一个体型中等的男人,或是一个健硕的女人。就在这时,从轨道车厢里射出的光在山峦和树影间闪动,分明是向山腰驶去了——这足以证实她的想法。刚才确实有人躲在这里秘密地“参与”了整个葬礼,现在正乘着轨道车“逃逸”。 那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