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南境
“我们该去哪?”夏洛特坐在旅店的床边问正在梳头的罗宾。野猪毛制成的发梳在她毛躁的头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听起来像是在用金属制的刷子梳理动物的鬃毛。房间一侧,布帘虚掩着的窗户里充满了南境明朗的晨光。赶去工作的忙碌的车马声刚刚渐弱,收废金属的铃铛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吆喝声也伴着微凉的春风钻进了这个简陋的客房:“圣光普照,海神保佑。有没有废铜、废铁……” 和着车轮卷起泥泞道路上湿黏的马粪的声音,这便是“贫民”街区常能听见的城镇“乐曲”。罗宾在到达南境与夏洛特汇合的当天就带着她离开了小沃尔特为她们定的豪华酒店,连夜南下,远离了双境边界。罗宾对此的解释是:为了隐蔽行踪,不给里弗福特家的人找到她们的机会。因此她也拒绝了带着小沃尔特姓名的支票,坚持只用现金,以免警方能够通过兑现或是消费记录追查到她们。 “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你自由了,可以自由地‘支配’你的人生了。”罗宾对着镜子里夏洛特的影像说,用一顶花灰色的报童帽压住好不容易打理好了的卷发。加上身上的男装,她现在只要夹上几卷报纸就可以出门叫卖了。 夏洛特摇摇头,垂下眼帘叹气。罗宾已经穿戴完毕,她依旧穿着睡袍,捏着床单,无所适从。出乎夏洛特的意料,随自由而来竟然是恐慌而非欣喜。我该去哪?该穿那件衣服?该几点睡觉,几点起床?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夏洛特顿时被繁若星辰的选项淹没。像是独居于荒原上的人,习惯了望不到边际的枯黄山坡,还有与之相接的铅灰色的天。忽而有一天她睁开双眼,发现地面高楼广厦林立,天上日月也被飞艇取代。这时忽然有人问她:你想要住进哪间套房?你想要乘坐哪艘飞艇?她无法选择,因为她感到恐惧,甚至想要逃避,想要躲回那段荒凉的独居的光景里。 “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夏洛特反问罗宾。 “没有。家是回不去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停战。所以对我来说去哪都无所谓——但这一切都有关于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才重要。”罗宾坐到夏洛特身边,注视着她的眼睛迟疑了一阵,语调略带忧虑地说,“你确定你不后悔吗?你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不后悔。”夏洛特斩钉截铁地说。“我宁愿流浪也不想回去。” 罗宾思索了片刻,“那……你不是一直想去神族石阵吗?去看石碑上和的原文。”罗宾牵着夏洛特的双手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轻快地把她甩到只挂着一套男装的衣柜前——像是在跳某种双人舞。“你说过你之所以痴迷于这些叙事曲,就是因为它们能让你体会到人间情感,让你身临其境地感受古今传奇;因为它们是一个‘看’世界的窗口。现在你有机会去亲眼见见窗外的世界——快穿上衣服吧,从这里出发到石阵所在的王都还有很长一段路。” 于是她们决定沿着东海岸向南游荡。跨出那间旅店的大门,夏洛特作为佐伊的人生之路才正式开始。 她们打扮成两个从乡下到城市里来务工的男性,每到一个地方就待上几天,或在肮脏的街道上为皮革厂捡拾狗的粪便,或是在码头鱼市打短工,又或是在工地上找些运送砖头、煤炭的工作。她们要价比别人低,不签合同,不要保险,只收现金——为了能够轻松抹去行迹。因此要找到为了提高利润而冒险逃税的雇主并不是难事。罗宾体谅佐伊那双细皮嫩rou的手只捏过笔和绣花针,所以常常一个人包揽两个人的工作。佐伊虽然为此深感内疚,但是在意识到自己每次尝试帮忙都是在拖罗宾后腿之后就识趣地放弃了。在没人监工的档口,她就坐在阴凉处等候。 她们偶尔在天刚破晓的时候乘渔船到南面的码头,裹挟一身海腥味下船;钱袋饱满的那几天就乘轨道车;大部分时间她们都在乡间小道上挥手“拦截”农村的顺风马车,坐在高高的草垛上与车身一同摇晃。彼时罗宾经常用最生动的表情给同样坐在草垛上的孩子们讲她所知道的最离奇诡谲的故事——后来佐伊把这段经历称为“艰辛但幸福的亡命天涯之旅”。 在初夏的海风拂过堤岸的时候,她们从城东的公主河溯流而上,抵达王都城中心。夏节庆典临近的月份,国王广场上熙来攘往。旅客从各大陆涌来,争先恐后地为本地经济作出贡献 。国王广场的中央是那个被时光打磨地轮廓模糊的人鱼喷泉。澄澈的泉水直上云霄,揽一臂弯阳光的金粉后便落下,顺着美人鱼石雕滴入水池,勾勒着这些海神侍女婀娜的身姿。水池底积了一层的许愿币,金币的光芒闪亮晃眼。在这样阳光泛滥的日子里,人们很难分辨那是粼粼波光,还是镶嵌着宝石的人鱼尾鳍;又或者是许愿币所承载着的人们的美好憧憬正在闪灼明灭。 佐伊和罗宾在穿过广场,在街边等待公共马车。方才路过一间报刊亭的时候,罗宾一如往常地买了两份报纸:和;一如往常地拧着眉翻阅。佐伊则抬起帽檐,仔细打量明艳的城镇。已经在南境旅行了近四周,她的眼睛还没有习惯这些橘黄色的屋墙和澄碧的天空;她仍然认为这一切都不真实——仍然怀疑有人刻意在南境的每一个角落都点上了质量上乘的鲸油蜡烛——否则视野里的一切怎么会这般温暖而明亮?就连雾气都轻薄得像是舍不得掩盖这些“烛光”。佐伊的左边是一个小型“花园”,花团簇拥着卖花的姑娘;右边是和她一样在排队候车的人,他们身上缤纷的色彩不输另一侧的花摊。他们相互之间靠的很近,也不介意与陌生人交谈;对面的街道上,贩卖工艺品的商人推着带轮子的货架挤进人流密集处,高昂的叫卖声与路上的马嘶和车辆引擎声齐鸣;鸽群在猩红色的屋顶张望了一番,骤然向金碧辉煌的高级酒店后门扑腾去——因为一个好心的厨师刚往地上撒了一把碎面包。佐伊的眼珠像橡胶做的小球一样四处弹跳,无法安分下来,心想这样充满人间独有的喧闹的情景,在满街都是持枪巡警的北境是绝对见不到的。 这时一小队游行者举着木牌踏过人行道,罗宾和佐伊退到一边为他们让出路。在这群人喊着口号远去后,她们手里都多了一张宣传反战的传单。罗宾垂眼望着传单,低声咕哝了一句,“所有战争都是兄弟战争。” 佐伊以为这是传单上的标语,但在仔细之后发现这是罗宾自创的“格言”,于是问了声“什么意思?” “没什……”罗宾的话还没有说完,街头艺人浑厚的歌声忽然冲破喧哗,从游行队伍的后方传了过来。 “他在唱!”佐伊拖着罗宾的手向那位表演者走去,蓝色的眼眸迸发出兴奋的光。“噢,当然,为什么不呢!王都是最适合颂唱这首歌的地方!亨德里克大帝就是在这里得到圣主的预言启示并杀死恶龙的。”她亢奋地自言自语着。 “你要去做什么,佐伊?” “加入他啊!” 佐伊停下脚步,回过身郑重其事地对罗宾说,身高差异令她不得不仰着头。“这种事在北境绝对不可能发生,也许我一生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让我去过过瘾吧。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罗宾,所有人都相信夏洛特·里弗福特已经死了,没有人在追查我——我们不需要谨慎过了头,我们是为了乐趣而‘流浪’的不是吗?乐趣最重要。”她说完又像拉车的马驹一样拖着比她高一头的罗宾向歌声挪去,义无反顾。 …… “我就是在那天收到‘海洋之声’唱片公司经理的名片的。”佐伊说。天色微沉,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允许昏暗的光照射在她的脸上。这时维多利亚注意到她锁骨前有什么东西正闪着银光——看上去像是一条项链,但对女士首饰来说,这条金属链的做工又未免粗犷了些。那一定是一条狗牌(dog tag军用身份识别牌)——父亲生前也有这样一条狗牌。维多利亚心想,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她忽然记起佐伊自称“寡妇”,于是推测这大概是她亡夫的遗物。 佐伊接着说:“我当时收下名片就胆怯地跑开了,因为初入社会的我还没学会如何与陌生人交流。”佐伊自嘲地说,刚吸入的烟从她唇间滚滚流出。“我更没想过唱歌后来会成为我的职业——准确的说是夜间的职业。” “你就是奈廷格尔,对吗?” 维多利亚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放了出来。在佐伊讲述往事的过程中,这个想法已经快要把她的心抓破了。若不是顾虑车顶棚的限制,她必定会像冲天的烟花一样窜起来。 佐伊平淡地点了点头——在维多利亚激昂的语气的反衬下显得过于平淡了。 “那么那首里的罗宾,真的就是伯爵夫人?!”维多利亚问。 “是的。那首歌的创作也跟那天有关——你们想听吗?即便是和案件没有什么关系。”佐伊慵懒的腰身离开了椅背。她微笑着倾向维多利亚和威廉,冷淡的眼眸里多了一份期许——像是她急需倾听者——愿意听她絮絮叨叨地追忆这位故人的倾听者。 维多利亚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多亏了伯爵送的德雷克号车票,给我们‘买’了不少额外的时间。” 佐伊颔首,继续叙述:“我们买了张旅游地图,照上面建议的路线到了城郊的西岭镇……” “请等一等……”维多利亚有些犹豫地打断佐伊,“……我忽然想起石阵旁边有一口龙涎井。而且西岭镇(westhill)的首字母也是w——和柳木镇一样。” 维多利亚边说边把视线转向身旁的搭档,在短暂地交换过眼神里的信息之后又将目光迅速投回佐伊身上,“请你不要介意我的打断,佐伊女士。纹身所指示的是哪口井的问题我们晚点再讨论也不迟。请接着说下去吧。”维多利亚说,语气中稍带了些催促的意味。现在“石阵之行”的故事变得跟情人井一样重要了。 “没事。”佐伊嫣然一笑,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回忆:“去石阵观光的人很多,我们不想在山下的轨道车站排几十分钟的队,于是选择了徒步爬山——所谓的山,比起北境的峰峦,也就是个小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