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1354
“等一下。”维多利亚忽然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问坐在她对面的卡洛斯：“夫人弟弟埃格雷的银牌是谁给她的？” 卡洛斯一时语塞——他从来没有探究过这个问题。“这个……我不知道。”他认真在回忆里搜索了一番后说。 “埃格雷是在什么时候去世的？”维多利亚追问道。 “新海神历1354年夏末。” “那就是夫人刚被叛入戒备教化营的时候，对吧 ？”维多利亚把视线投向小沃尔特，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于是维多利亚接着分析： “这个银牌在他们的语言里叫做‘天神之盾’，每个鹰族孩子在三岁生日都会从族内长老那里获得这样一个护身符，上面是和他们同名的鸟类的图案。天神之盾相当于他们的身份证明，也是族人对他们的祝福——总而言之，这是重要物件，他们不会随便遗弃或是送人。战俘的一切私人物品都会被没收，那个银牌一定是在她离开战俘营之后才到她手里的。夫人被收押进战俘营之后就直接被送上了北境军事法庭，紧接着就进了教化营——这意味着在此期间她没有和外界联络的机会。而埃格雷是在她服劳役的时候被盟军枪决的，那埃格雷大概率是在盟军行刑前，知道自己逃跑无望，于是把这个银牌作为遗物给了一个他信任的人，让他或把遗物送到夫人手里。” 说完这一大段话后，维多利亚深吸了一口气，稍微放慢了语速，“这么说来，给夫人这个银牌的人，很可能是当时在传教区服役的士兵——一个叛国者。”她伸长脖子向卡洛斯凑近了些，期盼的目光在他和伯爵之间来回扫动，“你们会不会正好认识那几年在传教区监狱服过兵役的人？”她问。一想到这次私下探案不仅能找出谋杀伯爵夫人的凶手，揭开水妖的真面目，还能揪出叛国贼——一石三鸟，维多利亚就激动得脸上翻起层层鸡皮疙瘩。 “这样的话，情况就很复杂了。”伯爵说，“鹰啸草原在那场叛乱之后就转为战区，传教区监狱的看守也全换成了多米尼克大公[1]的私兵，所以看守不可能是海国人。” “对……”维多利亚频频点头表示同意。“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涉及的层面就复杂得多了……”她若有所思地叨念着。“要把这个遗物送到夫人手里，参与‘遗物运输任务’的人员必须有以下几个：一，潜伏在监狱里的实际是反叛者的大公国士兵；二，能够在战时往返于战区和孪流城之间的人，可能是商人或者士兵；三，能够在孪流城里与正在教化营里服劳役的夫人接触的人。而第二和第三个人，也有可能是同一人。而且不能排除有更多的人‘转运’过这个银牌——反叛组织若是拥有这么一条完整成熟的国际运输链，一定不会把资源都浪费在运送一个小小的银牌上——”维多利亚拖长了最后几个字，眼里射出的光线愈发锐利，“你们明白我想强调的是什么吗？如果我们能找出给夫人银牌的这个人，说不定就能顺着他或她摸出其上下级，甚至找出反叛组织走私军火，走私燃料的渠道与网络——连根拔起。” 维多利亚边说边观察着卡洛斯和伯爵的表情。卡洛斯那原本毫无棱角的眼神变得炽热；而小沃尔特却不为所动。在头顶上柔和而温暖的灯光笼罩下，他白色的毛发看上去也像是皮肤上结的一层冰霜。 所有人都静默了几秒后，小沃尔特猝然嗤了一声，紧绷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了笑容。“布鲁克小姐，说出来你大概不会相信——但我能清楚地‘看见’你现在的表情。” 看见？维多利亚知道这是在开玩笑，但背上还是冒出了一层冷汗。 “在军官学院还有政经学院，这样的表情我见过无数次。和你一样的有志青年大多都认为，自己不出几年就能在擅长的领域有所建树，平步青云；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在国际政局上呼风唤雨；只要运气足够好，立一次功就会被国王和教会授予勋章，甚至爵位。”伯爵说，用词尖锐但语气中又不含讥讽的意味。 维多利亚没有被伯爵的话冒犯，但为他的无动于衷感到愤怒。他的话在维多利亚听来就是：制造恐怖袭击、暗杀海国政要、劫持军舰的反叛组织与我无关。维多维多利亚直直地盯着小沃尔特冷漠的双眼，脸上的笑意全然消退了，“里弗福特伯爵，你难道从来没有考虑过夫人被组织内部‘解决’了的可能性吗？” “我认为这不是他们的作派。而且，警察小姐，我这是在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小沃尔特像是感知到了维多利亚那束发烫的目光一样，抬了抬眼珠，把正脸转向维多利亚。“这不是普通的‘摸索’，这是在悬崖上走钢丝。你无法预料到你会给自己招来什么横祸。我知道你和屠龙勇士一样不惧危险，但你还有家人不是吗？想想他们。”他不冷不热的提醒着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敛回目光，盯着深红色的桌布思考，刚刚梗在喉咙里的忿怒在转成了满头疑惑。伯爵的态度让她再次怀疑他从一开始就在撒谎——也许佐伊的证词才是事实。夫人从来都没有参与过叛乱，所以被冤枉后又重获了自由。假若是这样，那伯爵编出这样的故事又有什么目的？卡洛斯又为什么要帮他撒谎？而且为什么这对甥舅的谎言就像相邻的拼图一般——能够完美地契合，完全找不出漏洞。维多利亚参不透他们的动机，在两个建立在不同纬度的“真相之屋”间晕头转向。 “我知道你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沃利，因为这等于让你承认你们的婚姻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处心积虑的利用——可是事实或许正是如此。”卡洛斯说。作为神职人员，他的立场从来都很明确。 “其实，不一定。” 一直没有出声的威廉忽然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过去几年在双境内均有发现过面目全非的外族人的尸体。他们的脸被砸碎，牙齿也全部被拔除，让警方无法通过牙医记录确认他们的身份；尤其是狼族和鹰族人，他们的纹身都会被剥下或是被焚烧。警方有证据证明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是的反叛组织成员，而像夫人这样留有完整尸体 、浑身上下只有一道致命外伤的情况，不像是被反叛组织‘解决’了的样子。”在威廉发表完他的见解之后，餐桌就像是被从中间割裂了一般，形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 “既然你知道夫人是反叛者，为什么还与她结婚？里弗福特伯爵。” 维多利亚向小沃尔特提问。 “你问的是官方版本还是我的真实想法？” 在小沃尔特说出这句话之后，维多利亚才倏尔想起他态度模糊的根本原因——政客总有多副面孔，好几张皮。于是想要窥清全貌的维多利亚对他说：“请你把两个版本都告诉我吧。” “原因涉及很多方面——你记得新海神历1357年初的时候，南米特尔兰大陆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小沃尔特停顿了几秒，又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 “帝国与北部鹰族结盟，镇压多米尼克大公的私兵——海国曾经的盟友。鹰啸草原再次成为了战场。” 卡洛斯和威廉以小幅度的点头表示这和他们的记忆没有出入。 “那个时候，多米尼克大公想要独吞大陆北部，于是海国政府决定与多米尼克大公解除盟约，转而向帝国示好——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小沃尔特轻轻冷笑了一声。“所以，总所周知，联姻总不失为一种示好的好途径。在那个时刻，如果我与帝国的皇室成员成婚，海国皇族不免担忧我会像我曾外祖父那样联合外国势力，企图谋反；而如果对方是鹰族统领的亲属，我将来的政治举动也会受到限制。所以罗宾普通鹰族人的身份，让她成为了合适的人选。” “还有，当时米特尔兰大陆上被战火波及，流离失所的人们有以下几个选择：留在大陆上，四处逃窜，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为了自己和家人的一口粮去参军，成为帝国内战的炮灰；或者来海国寻求庇护，在教化营接受再教育后，重获平静安稳甚至富裕的生活。海国资本家们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帝国也需要海国这样的盟友去帮助他们安置不愿意参军的流民。所以，你们认为怎样的新闻，能准确地把‘到海国去是更好的选择’的信息传达给他们？”小沃尔特停下来，把交叉握着的双手放在丝绒桌布上，给其他三人留了些思索的时间。 没有人出声。充斥着所有人耳道的依旧是火车的轰鸣。维多利亚这时注意到小沃尔特把脸扭向了黢黑的车窗——就像是在看什么风景似的。但是维多利亚能透过玻璃窗上的镜像看见，他的眼神依旧空空如也。 “‘外族难民出身的伯爵夫人’就像是一个广告牌，标榜着：海国北境欢迎移民，这里没有歧视，人人都有平等的机会，阶级壁垒能够被打破——这对难民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小沃尔特说。“但这一切都不是我的原因，只是当时教会会允许这门婚事的原因。” “那你的原因又是什么？”维多利亚问。 小沃尔特呆滞地凝视着窗外，近似呢喃地说： “因为那时候我被告知我时日无多，所以想在有生之年和心爱的人结婚——纯属任性之举，就这么简单。” “那你发现你并非时日无多之后，后悔吗？” 维多利亚追问。她故意不把话说完，因为她知道小沃尔特擅长解读潜台词，他能“听见”完整的问题：你后悔了，所以找了杀手，把碍事的妻子解决了吗？ “后悔。非常后悔。”小沃尔特决绝地说。“我不应该自私地把她牵扯进这场不纯粹的婚姻。” “什么意思，难道是你强迫罗宾的吗？”卡洛斯忍不住发问。他语气急切，像是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无数个日夜。 “可以这么说吧。”小沃尔特背对着卡洛斯回道。 维多利亚握出口袋里的怀表，盯着疾走的秒针说：“我们还有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弗福特伯爵，我想你不介意把这段浪漫的历史分享给我们听吧？夫人纹身的谜底一定就藏在她的过往之中。”维多利亚想要让小沃尔特继续叙述下去——为了更多的线索，也为了测试他证词的虚实。言多必失，如果他在撒谎，说多了便会不攻自破。 小沃尔特将头侧回来，视线从对面的维多利亚和威廉之间穿了过去。而其他三人的目光如舞台上的追光一般，自然地聚焦到了他身上。维多利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沃尔特冰冷的眼眸，总觉得自己在那里面窥见了什么。 “该从哪里说起……”小沃尔特自言自语。他一只手摆在桌上，一只手玩弄着桌布边缘的金色流苏。“应该是从她划伤脸的那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