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过往
在缅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许弈深见到了杜泠。 这位昔日的好战友,本就是警校精英,后来在金三角的缉毒行动中功不可没,被联队盛赞为英雄,荣誉加身,本应当有个光明的前程,可他当初做卧底时,为了打消敏泰的疑心,和敏泰一起吸了毒,回国后他接受了隔离戒毒,严重的戒断反应让他痛不欲生。 他无数次毒瘾发作,咬牙硬扛,痛苦不堪,寒意从每一寸肌肤侵入骨髓,让他瑟瑟发抖,裹多厚的被子都没用,他感觉自己像一具体温冰凉的尸体,忍得狠了,便狠戾无比地咬自己的手腕,咬破血管,看到温热的鲜血喷出来才感觉到活着,他被送去抢救,而后便是整夜整夜的失眠,眼窝凹陷,瘦得连肋骨的凸起都能看到,十分恐怖。 经过半年痛苦的康复训练,他终于恢复了些,但整个人形同骷髅,做不成警察,只好辞职。 他是个慈悲的人,辞职后他回到了金三角,在敏泰的老巢建立了一所学校,最开始只有一两个学生,他勤勤恳恳地教,如今过了十年,附近村庄的村民们开始观念转变,他平常要带的学生,有三十多个。 许弈深见到杜泠时,这位旧友正在教一群小孩打篮球,陪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他看着杜泠,想起来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一场晚宴上,杜泠西装革履,端着红酒杯,独自在喷泉旁欣赏自己的倒影,活脱脱一个贵公子,但如今,这贵公子却穿着朴素的布衫,皮肤黝黑,浑身尘灰,在这给一群小孩当启蒙老师。 这样大的反差,连许弈深都觉得匪夷所思。 杜泠看到了他,放下球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年轻啊,像个大学生。” 许弈深勉强笑了下,心里五味杂陈,能不年轻吗?阮苍澜宠着他,让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日子过得滋润,人自然就白白嫩嫩的。 他看着杜泠,于心有愧,问道:“你怎么想到了来办学校?” 杜泠带他在学校里转悠,边走边说道:“大概……因为敏泰吧。” “哈?”许弈深疑心自己听错了。 敏泰可是杜泠的死敌,还逼杜泠吸毒,后来杜泠就把敏泰集团的人一锅端了,亲手把敏泰送进监狱,送到死刑。 杜泠解释道:“敏泰死后,我来这个村子查了他早年的踪迹,想通了很多事情。” 杜泠娓娓道来,敏泰小的时候,毒贩让他父亲染上毒瘾,借此控制他们一家人,让他们种植罂粟,后来他父亲吸毒死了,他母亲被毒贩们凌辱致死,他八岁就成了孤儿,他恨毒贩,长大后把当年欺辱他父母的那个毒贩头子杀了,砍碎了身体喂狗,但不久后,他自己就取代那个人,成为了新的毒贩首领,变得同样凶残狠戾,用同样龌龊低劣的手段去对待村民,一个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加害者。 许弈深叹道:“这就是个大染缸,多干净的人都会被弄脏。” “是啊。”杜泠叹道:“所以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要改变这里的环境,我要建学校,让这些小孩子掌握正确的生存之道,从根儿上干净。” 许弈深深受触动,叹道:“你比我有魄力,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懦夫,只想逃离这个泥潭。” 杜泠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么说就绑架你自己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不想活得幸福呢?这些人的确处境可怜,但不是你造成的,你选择帮他们是你善良,不帮也无可厚非,谈不上自私自利。” 许弈深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 这所学校很简陋,其实就是一排平房,两间大的做教室,一间小的做办公室兼库房,办公室后面低低矮矮的一间,就是杜泠睡觉的地方,里面放着一张木板床,垫上干茅草,茅草上再铺薄薄一层被褥,就算是床了,除此之外,只有简单的几样日用品,连点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有也放不下。 许弈深看了,鼻子又是一酸,杜泠笑道:“能遮风挡雨,挺好的了,这周围的村民连平房都没得住呢。” 他和杜泠有说不完的话,晚上阮苍澜上山来接他时,他还不舍得走,杜泠给他打了个地铺,他让阮苍澜睡车里,阮苍澜不干,非要陪他睡地铺,他只好妥协。三个人谈天说地,到了后半夜都还不困,挖出了许多陈年往事。 许弈深这才知道,原来阮苍澜的童年过往,不比敏泰好。 他的家人同样死于毒贩之手,甚至更惨烈,他爸因为不愿意种罂粟而被毒贩砍断了手脚,那一段,是他最痛苦的回忆。 阮苍澜叹道:“我爸被砍断手脚后,没有马上死,他被关在土牢里,那是很深的一个土坑,我每天去给他送饭,都要用绳子绑着竹篮送下去,过了一个星期后,他们把他拖上来,我看到他的伤口发炎了,断腿的地方血rou模糊,爬满了蛆虫还有蚂蟥,后来他还是没熬过去,死掉了。” 许弈深听得一阵揪心,抱住阮苍澜,心疼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以前没机会说,也没必要,陈年旧事了。” “那后来呢?” 阮苍澜道:“后来啊,我母亲变得暴躁易怒,天天哭,哭完就打我发泄,有一天,她突然破天荒地好了,给了我一身新衣服,让我洗个澡换上,还做了一桌子好菜。我听她的话,收拾干净,吃完饭,她突然拿出一根注射器,跟我说只要疼一下,以后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我拼命挣扎,后来她就哭了,把两管药水都打进了自己胳膊里,死了。” 许弈深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杜泠叹道:“她想死,但放心不下你,所以要拉着你一起死。” “是啊。”阮苍澜淡然道:“后来我就想通了,如果在这个地方,一定要有人做恶魔的话,那不如我来做,我一定会比那些人做得好。” “我投靠了藏砂,一步步往上爬,等到我自己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毒枭时,在我的地盘上,我禁止部下吸毒,废弃了土牢,也从不逼迫村民种罂粟,我修了公路、学校,尝试用茶叶替代罂粟,使之成为村民新的经济来源,进展缓慢,但还算慢慢有了成效。” “那时候我真的很难办,一面遭到警方通缉,一面在毒枭们内部作为异类被排挤,两头不是人,小深就是那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我很感激,我的宝贝没有痛打落水狗,反而一直陪着我,到现在也没离开。” 许弈深心头一热,推了他一把,嗔道:“你又rou麻了。” 杜泠笑道:“他可不止是陪着你,你是没看他给万队长写的报告书,那里面详细说了你修路、建学校那些事,本来你的死刑板上钉钉,但那份报告书引起了很大争议,万队长不得不重新开会讨论,你能被特赦,有他一半功劳。” “是吗?”阮苍澜受宠若惊,亲了亲许弈深,笑道:“宝贝,你也没跟我说过这事。” “我忘了……”许弈深道:“那时候我以为你必死无疑。” 他们聊了一通宵,唏嘘不已。 半生戎马倥偬,终归云淡风轻。 这地方很缺老师,第二天,许弈深说自己想留下来。 阮苍澜哭笑不得,把他拉到一旁说悄悄话,劝道:“宝贝,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到时候半途而废,给人添麻烦。” 他认真道:“我这次不是心血来潮,我能坚持的。” 阮苍澜道:“可我怕你吃苦呀宝贝,你看这里闷热潮湿,到处都是蚊虫蛇鼠,还只能打地铺,放十年前我信你能忍,可是你过了十年奢侈安逸的舒服日子,再来受苦,你受得了吗?” “我行的。” 他行不行阮苍澜不知道,阮苍澜觉得自己不行。 许弈深是他捧手心里娇养的宝贝,细皮嫩rou,哪吃得了这苦。 他劝阻无果,只得暂时留在缅甸。 许弈深教小孩子们写字,也教体育,最离谱的是有个孩子才三岁,还没到上小学的年龄,但他父母不负责,白天把他往学校一丢,不管了,美其名曰“上学”,实则是把学校当成了托儿所,这小孩若是哭闹,许弈深还得哄。 真不知道杜泠这十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半个月下来,他心力交瘁,人都晒脱皮了,还晒黑了,他把手表一摘,能看到一道白印子。 杜泠问他感觉如何,他笑容满面道:“没事,我很好!不就是几个小孩子嘛,我能行的。” 假期没课的时候,阮苍澜上山来看他,杜泠很有眼力见,借故散步,给他俩留了私密空间。 杜泠刚一走,他就贪婪地扑进了阮苍澜怀里,仰着脖子索吻,阮苍澜揉着他的腰,把他亲得浑身酥软,才松开他,问道:“宝贝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在阮苍澜这里,他是不会装的,鼻子一酸,如实说道:“不太好,小孩子们都很吵,车也少,外出全靠步行,洗澡也很不方便,前天夜里屋里还进了一条蛇,凉飕飕的往我脖子上盘,给我吓醒了。” 阮苍澜说道:“宝贝,体验生活体验够了,就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许弈深眼眶一热。 撒娇是要撒的,但是该做的事还是会坚持。 “我看你就是找虐。”阮苍澜心疼又生气。 许弈深不走,他也就跟着不走,叫来工匠运来材料,在原本的校舍旁边另起一座小楼,整修cao场,另添了读书室,三个月工期,紧赶慢赶,把这学校的硬件设施提了一个档次,又聘来两个新老师和一个大厨,他勉强才满意。 乡民们都夸阮苍澜是活菩萨,许弈深却清楚,阮苍澜花大力气重建这学校,都是为了让他过得舒服点。 许弈深就此安定下来,平日里教教学生,周末时下山和阮苍澜过二人世界,小别胜新婚,美好的时光很短暂,却记忆深刻。 他在这里待了六年,他们的学校合并了别的学校,规模越来越大,有了十几位老师,这六年里阮苍澜也没闲着,教村里人建基地种水果种茶,搞旅游项目,简简单单就让把这村落带富了起来,远近称羡。 到这地步,许弈深才肯离开。 走的那天,乡民们挨挨挤挤,都来学校送他们俩,这些年,所有人都知道了许弈深和阮苍澜是一对,乡民们给他们戴上两个一模一样的花环,当年那个三岁小孩长大了些,他叫阮苍澜干爸,叫许弈深干爹,把自家宝贝的两只大鹅揣胳肢窝底下,送了来。 许弈深哭笑不得,说道:“小豆丁,鹅就不要啦,你爹娘要骂你的。” “这鹅就是阿妈让我送来的。”小豆丁一笑,露出一个甜甜的酒窝,道:“阿妈让我说,祝干爹干爸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周围人都揶揄哄笑起来,许弈深羞得窘迫,阮苍澜倒坦然,将一把糖果塞给小豆丁,笑道:“借你吉言。” 他们就此下山,到镇上时顺带去理了发,许弈深晒得黑不溜秋的,阮苍澜瞧着,笑道:“小黑炭。” 许弈深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白了阮苍澜一眼,咕哝道:“你变了,你开始嫌弃我了。” “小黑炭我也喜欢。”阮苍澜小声道:“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不穿衣服的样子最喜欢。” “老流氓!”许弈深抬手要捶阮苍澜。 他们扭作一团,阮苍澜单方面挨打,在后车座闹得鸡飞狗跳,司机只好停下车,独自去树荫下抽烟,无语望天,等他们打完。 又一个雨季要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