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维纳斯的断臂
小峥嵘实在太喜欢这幅字了,尽管知道向初识的新朋友索讨东西很失礼,仍是厚着脸皮问,“可以把这个送给我吗?” 小鹤来说,“可以。”他默默看小峥嵘喜形于色,爱不释手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迄今写得最理想的一幅字。” 小峥嵘满眼都是亮亮的星,“真的吗?那我可太幸运了!谢谢你,鹤来,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回去我就把它装裱起来,挂在我卧室的墙上!” 老师又与他们商量了一些演出细节,小峥嵘全程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鼓着小腮帮子呼呼吹宣纸上还未干透的字迹。等墨迹看上去都干了,还不放心,又伸出手指轻触,确认指腹上没有沾染黑色,这才欢欢喜喜地把纸卷起来。 两人一块儿出了教学楼,小峥嵘问,“你怎么回家,有人来接你吗?” 小鹤来说,“我走回去。” “你家离学校很近?” 小鹤来点点头。 小峥嵘羡慕道,“真好,我只能自己坐公交车,等车真麻烦。对了,我请你吃冷饮吧!”他开心地举了举右手的卷幅,“为了感谢你这份厚礼!” 他见小鹤来站着不动,又说,“走嘛走嘛,门口小卖部的梅子蛋筒可好吃了,我有时吃一个还不过瘾呢!” 小峥嵘从校服裤兜里摸出三枚一元硬币,买了两个青梅小蛋筒,跟小鹤来一人一个。 俩人并肩往公交站走,小峥嵘肩背琴盒,左手搂纸卷,右手举蛋筒,还向小鹤来伸手比划,“看到路对面那个小摊儿不?他们家的烤鱿鱼特别大,酱料也好,下次再请你吃,你家近的话,吃完一个刚好到家了。” 小峥嵘想得很美,鹤来一看就不是那种课后爱买小零食的,以后多找机会和他吃喝,一来二去的不就混熟了嘛,小学生的友谊就是这样建立的。 “哎呀!”小峥嵘的琴盒肩带忽然松脱,他一个趔趄,手里的卷幅又掉了,一阵风刮来,他慌慌张张地在后面追,不小心跑到了马路中央。 他很宝贝地捡起纸卷,松了口气,却听到了近处刺耳的汽车鸣笛声。 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就被人从背后重重推开,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纸摺坏了,胳膊蹭破了皮,背上的书包也压得很疼,小峥嵘吃力地侧过头,试图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冷淡矜持的少年,正伸开双臂,把他牢牢护在身下。原本欠缺温度的眸中刹那有焰色一闪而过,是急切,是关切,是宽慰,是痛楚。从对方口中,小峥嵘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宁峥嵘!” 那张秀雅稚嫩的脸从未如此苍白,也从未如此明亮,像极北的冰峰终于照见太阳,在阳光下显现出恢弘的流光溢彩。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宁峥嵘在鹤来脸上看到属于凡人的情绪。 太阳之神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宿命的太阳。 救护车把两个浑身是血的孩子载到医院。小峥嵘被保护得很好,只受了些皮rou擦伤,他衣服裤子上大滩大滩的血迹,都是小鹤来的。 他在急诊室简单处理过伤口后,就跌跌撞撞地冲到抢救室外面,攥着冰冷的门把手,哭得不能自已。 还没来得及把鹤来赠给自己的书法挂进房间,还没来得及和他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宁家父母接到电话,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听抽泣的爱子口齿不清地讲完事情过程,宁衣霞心疼地搂着孩子直掉眼泪,晋儒坐到一旁,严肃而温和地说道,“峥嵘,不管你的眼泪是悔恨还是难过,擦干以后,都要负起男子汉的责任来。你的朋友为了你那么勇敢,你应该用十倍百倍的真心去回应他。” 小峥嵘噙着泪拼命点头,紧紧攥住了父亲的手掌。 宁家通过小峥嵘的班主任,辗转联系上了小鹤来的家人。鹤来父亲鹤章赴韩参加书法交流会,因此只来了母亲檀叶和舅舅檀戍。 双方家长在手术室外见面,宁家说不尽的歉疚和感激,倘若不是小鹤来当时反应快,此时抢救的就是小峥嵘了。 小峥嵘抹抹眼睛,走到檀叶跟前,哽咽着说,“阿姨,对不起,都是我害了鹤来。” 檀叶看着小峥嵘身上斑驳的血迹,蹲下身子,轻搭着他的肩,美丽的面庞上又是欣慰,又是悲伤,“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宁峥嵘。” “很高兴认识你,峥嵘,你一定是鹤来特别看重的伙伴。”她见小峥嵘表情呆了一呆,又轻声细气地解释道,“我们家弟弟从小内向,我和他爸爸都担心他交不到朋友,没想到他今天会这样奋不顾身地去保护一个人。你没事就好,这样,他也没白……”说到这里,两行热泪终究还是簌簌落下。 一席话听得小峥嵘又要哭,他低下头,紧握拳头,硬是咬牙忍住。爸爸说得对,鹤来那么勇敢地救了自己,自己又怎么能如此软弱呢。 那位年轻的保护者,左腿被车轮严重倾轧,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残。手术过后,小峥嵘去病房里看小鹤来,几乎不敢抬头。 他小声说,“鹤来,都是我不好……你,你疼不疼啊。” 小鹤来坐在床上,左腿用石膏和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煞白的脸色显得有些憔悴。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别哭。” 小峥嵘疑惑地问,“什么?”小鹤来敛目不说话了。小峥嵘心思一转,惊讶道,“你……在手术室里听到我的声音了?” 小鹤来把头又转过来,算是默认了。小峥嵘心里酸酸涩涩,想要笑,眼泪却又止不住地往下掉,慌忙伸手去拭,“你才是伤员,怎么反过来安慰我啦。” 他在家听父母转述,得知鹤来的伤可能无法痊愈,又大哭了一场,出门前用冰块敷过,眼睛还是肿得像核桃。 小峥嵘家境好,双亲开明慈爱,在学校又众星捧月,自出生以来未经风浪,如今却突然有人因他伤了原本健康的身体,很可能会落下永久残疾,而那个人,偏偏还是自己私底下在意了那么久的鹤来……对年幼的宁峥嵘来说,从不曾体会过世上竟有如此痛苦。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报偿这份恩情,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首先就从探病开始,不能在鹤来面前愁眉苦脸。不能为他减轻痛苦,那么至少要为他带来快乐。小峥嵘这么想着,就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鲜花,“这是我亲自挑的,好看吗?” 小鹤来望着桌上那一大束漂亮水灵的康乃馨和石竹,说道,“好看,谢谢你。” “你要是喜欢,我每星期都给你送,换不一样的花色!”像是怕小鹤来拒绝似的,他又急急补充,“你放心,我零花钱可多啦!” 小鹤来把目光转向小峥嵘,说道,“还有鱿鱼。” 小峥嵘脸上终于有久违的笑意,“我问过医生阿姨了,手术后不能吃辣,等你好一点,我就去买最大的烤鱿鱼,放在保温桶里带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