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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

    冰炭不言,冷热自明。

    成语,意为内心的诚意不用表现在行动上。

    行露身中焱座血毒的第十五年,惊女十二岁。

    极寒之女的血能克制焱座血毒的毒性,但直接饮用,哪怕只是一小滴也会使行露的经脉承受巨大的负担。

    当时行露的已经不能承受这种负担了。

    他便求助鸿鳞,让鸿鳞请睢舞炮制这味“药”。

    睢舞每月采惊女的血一次,加入草药煎熬,置于瓦罐中冷凝成膏状,用时拿木勺舀出,放入另一副药里和开,再给行露服用。

    中毒初期,行露曾听鸿鳞的建议,求助睢舞的爷爷先岭老人,可惜害别人家破人亡。

    后来,行露苦寻良方不得,狠下杀心抢夺当时武林盟主的女儿,也就是惊女。

    因为她是极寒之体。

    此时,他已是毒入骨髓,药石罔效。

    哪怕是睢舞,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无法根除沉疴。

    稳步崛起的象虞行没有觉察到行露的病情变化,只觉得他越发高深莫测,喜怒无常。

    鸿鳞也没点破,任由行露在苍上上发疯,反正他发疯的时候,惊女一定在他身边。

    行露,天下第一,如今被焱毒折磨到几近疯癫的状态,而他发泄痛苦的途径是唯一的,就是惊女。

    惊女被救来时十二岁,沉默寡言,第一次被打,是因为练剑。

    她原来家住渊底,上下需用轻功。行露教她剑法,她的腿不老实,总想着融会贯通。行露警告了三次,第四次,他打断了她的腿。

    惊女很痛,疼痛中,她窥见那个男人的残酷。用她的痛苦去抚慰自己,用她来宣泄焱毒带给他的疯狂。

    行露在苍峰上的住所名为垂轴小室。屋子四壁挂满聚阴的符文,这让屋内聚满寒气,很像惊女曾经的家。

    这个时候惊女还不是惊女,他们叫她荇芼。

    不幸的是,这种阴寒无法缓解行露血脉中的焦灼,他喜欢在这里触碰惊女的头发,经常控制不住由抚摸变成拉扯。他看着因无力反抗而改搂住他的惊女,就会觉得慰藉。

    惊女是命里带寒的女人,能解行露多年病痛种下的苦果。

    她在峰上算不得好看。睢舞年轻时艳若春桃。行露不显年岁,俊朗如往昔。

    惊女的容貌在这些人中绝不是顶尖的,但能让人过目不忘,我见犹怜。

    至于容貌顶尖的鸿鳞,凡人根本不敢记住他的样子。

    惊女白天是行露的弟子,身上青紫是家常便饭,端茶倒水的活一样不少做。惊女晚上是行露的侍女,睡在垂轴小室的外间,要负责给发病的天下第一煮药。

    每到这时候她都能见到不一样的行露。

    他的病多在午夜发作,焱毒发病时痛苦难当,行露会像溺水的人一样死死攀附住送药的惊女,呼吸她身上的寒气。他会呜咽,还会低吼,曾经咬过她的手臂和肩膀。

    她很可怜这个病人,但是自己身上的青紫也都还在疼痛。被行露强行禁锢的地方,更是刀割一般灼烫。

    发病的行露与送药的惊女总互相伤害,又互相怜悯。但并不是每一次她都没有反抗之力。

    行露最虚弱的时候,只能靠打破床头的瓷瓶来唤醒惊女。这时,她会特意将药熬到烫嘴的温度,对着男人的脸倒下去,呛得他狼狈不堪,接着回外间睡觉,一夜安眠。

    她不会因此受罚,她所有的痛苦都源自那个男人的痛苦,她看他受罪,抑制不住地开心。惊女未必不会因此内疚,正如行露未必不曾唾弃自我。然而,他们注定纠缠,注定相恨到无法再痛的地步。

    也有惊女大发善心的时候,不厌其烦一勺一勺地喂药,后者沉默地啜饮,环抱着惊女犹如失去双亲的孩童。

    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扭打,互相撕咬,互相控诉对方的恶行。行露不敢真的动手,惊女是他最后的药石。他身上常留着齿痕和甲痕,他珍惜这独一无二的药材,却又无法忍住虐待她的欲望。

    惊女在苍峰的地位极高也极微妙,行露可能因为疯病而杀掉鸿鳞,却永远不会杀惊女。惊女能影响行露,但是鸿鳞是我行我素的,用自己的方式管理象虞行。

    行露只是一个象征,象征剑道的巅峰。

    睢舞是惊女除行露外最常见到的人,她喜欢睢舞,因为睢舞会治她身上所有的伤。一想到疼痛最终都会不见,她就忍不住更加喜欢起睢舞来。

    但是睢舞不喜欢她,睢舞不喜欢任何人,她永远在看干瘪枯黄的草叶,很少看活人。

    睢舞喝药,可病一直没有好。

    鸿鳞是睢舞的丈夫。惊女不怕鸿鳞,但是鸿鳞一来,睢舞就更不会看她了。

    十五岁的惊女不再像原来瘦瘦小小,她变得颀长,如抽条含苞的花束。那几天她身体不适,被行露指导敲打了几次,更觉得难受。行露只能放她去找睢舞,末了掐青了惊女的手腕。

    她摸着手腕,细碎的疼痛恰如轻巧的步伐,她想要见睢舞。

    很想见,很想见。

    声音是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和那个女人。屏风外搭着云鹤松纹的锦衣,这是鸿鳞入冬才穿的衣服。惊女恍然,原来已经这么冷了。

    她身有寒气,冷就是本身。夏不挽袖,冬不加衣。行露爱极了她这个习惯,这样的惊女是固定的,是可cao纵可预料的,她不会突然改变,一直被他熟悉。

    惊女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她跑去问象虞行里的杀手头目,头目回答,因为睢舞是鸿鳞的妻子。

    因为睢舞是鸿鳞的妻子。

    这句话是惊女的梦魇。她喜欢睢舞,但是不喜欢鸿鳞。

    她讨厌行露,连带着讨厌那个美到不可方物的男人。

    她躲在煮药的灶台边流泪,悲伤来得迅猛而莫名。她抗拒这句话,即使不解其义。

    行露给她恐惧,给她剧烈的疼痛,给她准备反抗的大量的空白,但剥夺了她的自由。睢舞不一样,她没有拿走什么,却带走了伤痛。她没有给惊女什么,睢舞整个人就是无底的深渊。惊女跳下去,连摔死都是奢望。

    她永远坠落,没有安宁。

    突然有一个晚上惊女做梦了。梦里她一会是睢舞,一会是鸿鳞,一会又是自己。她不懂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不懂那每一处凹陷与隆起背后的意义,她觉得难受,又觉得舒服。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热。

    午夜梦回之刻,惊女习惯醒来。她犹豫着走到里间,行露正酣眠。

    惊女跪到床边,无限贴近行露的脸,呼出的气打在男人脸上。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不晓得自己要做什么事。

    行露睁开暗红的眼仁,他被打扰了。

    惊女自认为神色淡然如往昔,不想在行露眼里,却是娇媚的姿态。

    惊女悄悄地说,睢舞是鸿鳞的妻子。

    行露听懂了。

    鬼使神差地,他此刻极有耐心。他说,睢舞是医生,她救不了自己。鸿鳞生病了,他能治睢舞的病。

    病了一定要治吗?直接去死行不行?

    行露没深究惊女的意图,是不是揶揄自己贪生怕死。他说,你是知道妻子还是知道丈夫?

    月光罩在惊女脸上,把她照得像一尊石像。行露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惊女本能瑟缩了一下。

    他的声音陡然如绷弦嘶哑。他凑上去闻惊女的头发,问,知道男女吗?

    没有摇头。被嗅闻冷香的少女磨搓着两条腿。这是曾经被男人打断的两条腿,伤好后骨痛余留,每逢阴雨刺痒难当,睢舞说这是心病,她医不好。

    惊女借势半起把颈窝送到行露嘴边。她说,我给你闻,你教我吧。

    不会满足,永远变本加厉。焱毒的本性是肆虐和掠夺,是没有尽头的吞噬。理智让行露拒绝,兽性却控制理智。

    揪住惊女的头发,将她的头按在胯间。行露坐起来,松开腰带,露出一个陌生的器官来。

    舔它然后含着,吮它就像吮你的手指,否则,我让你死在这儿,懂?

    那是行露有而惊女没有的器官,或者说是男人有而女人没有的器官。她看着那东西,感觉受到了冒犯,可她无权力反抗,只能在意被扯痛的头皮。

    惊女艰难地从男人胯间抬头,盯着行露说,随你开心好了。

    下一刻,她被丢开,后背撞上里间的屏风,瞬间痛到失声。行露坐在床边,看着她一点一点爬过卧室的圆门。

    后半夜,行露不出意外地发病,这一次他特别狼狈,俊脸泪涎横流,瞳仁赤红。惊女一瘸一拐地端来药喂他,无声而仔细得擦去他脸上不体面痕迹。大概是那一摔耗尽了戾气,惊女抚摸浅眠的行露,像一位孱弱的母亲。

    手腕由青变紫,这是伤愈必经的过程。

    那天行露直睡到上午。惊女一开始看着他,后来也睡去。他们俩差不多醒在同时,惊女起身去洗漱,行露瞥见被单上近在咫尺的一处红迹。

    他挥手说,你来,我先教你这个。

    同年,剑冢开,试名大会试天下名剑,举于青鱼湖畔。

    行露收到名帖,让惊女顶着行里杀手的名字与自己同去。

    惊女练剑的第四年,还没选自己的配剑。

    行露之剑,名角雀,阴性明属,极为难得的剑质。因为名剑难得,他又称角君。

    大会当天,他们坐角落,行露饮水,惊女奉壶。

    剑冢中有人认出角雀,不敢声张,去翻查宾客的名单,只找到象虞行的九阴。他们看惊女,惊女垂眸,眉目间惊色动人。

    主事上前搭话时,大会已过半。天下十年间积攒的名剑粉墨登场,惊女不言,行露亦不语。

    不等主事开口,惊女突然指台上,说,这个。

    阴性明属的剑,非三十年不出一把。如今半甲子期满,果然名动四方。

    “剑出鞘兮未折,蒹葭泪之已曦。”

    主事夸惊女好眼力。行露却是一笑,唇锋如山峻峭。

    青鱼湖之行用完了行露的生气,余下的两年,他不曾走出垂轴小室一步。惊女按照睢舞的款式做了轮椅给他,被拒绝。

    角君不是不能练剑,只是不敢。焱毒越发诡谲,清明的时刻越发珍贵。

    惊女也越发敏感。她开始能够察觉行露眼角眉梢的变化,极细微的动作也逃不过她的眼睛。惊女学着主动承受她愿意承受的伤痛,而躲避她不愿意的。

    虽然行露会刻意不使她如愿,但这最终缓和了他们的关系。他们从敌对熟稔的饿狼,变成陌生忌惮的猛虎。

    象虞行杀手更新换代很快。惊女曾费心记忆过活动在苍峰的守卫与前来报账的小头目,被鸿鳞劝阻。

    果然,大多数人,她只会见到一次。

    鸿鳞的绮丽不以他的任何一处缺点为转移,他是人貌的穹顶。

    惊女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她讨厌他,是因为他帮行露做事,后来她不再把讨厌行露当成唯一的心绪,也就喜欢上鸿鳞这份虚无来。

    他活动在惊女看不见的地方。鸿鳞这个名字是假的,外人叫他输才子,江湖上他叫输青纸,输青纸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他比行露年轻,但满头灰发,没有喜怒。惊女心中,他是神仙,脸神仙,脑子也神仙。

    行露说鸿鳞一生只有两个时候最像人,惊女再问,他却不回答。

    惊女与行露相处的时候最多,即使她是那么厌弃与恐惧这个男人。

    十五岁被阻断的事最后还是发生了,最终做到了底。惊女十七岁。和她十五岁时比,没有多大变化,对后来神智昏沉的行露来说,大概是同一夜。

    这种事情出乎意料的愉悦,巫山云雨不愧情关之名。男女之间的事可高尚可卑鄙,若水到渠成是唯一的判定标准,那么他们大概还不如禽兽。一个屈服于躯体蓬勃的青春,一个从命于疾病摧残的神智。

    惊女闻到腐朽的气息,闻到血和眼泪的味道。她盘算着,还不到杀他的时机。

    惊女准备的曦剑不是关键,剑之一途,她差得太远。

    那是一个极平淡又极平静的下午,万物复醒的早春。惊女在行露脸上寻觅到疲倦,他睡午觉的时间到了。

    沉寂的仇恨一旦浮出便无法潜回,暗红的血融进赭色药汁,没有任何顾虑。不同于瓦罐里墨绿的药引,那红色提醒她承受的一切。

    十二岁前的她永远不会懂,自由有多珍贵。如果行露甘愿在中毒后死去,他或许能是个好人。

    惊女端着碗走过里间的圆门。

    到底是如何开始的?这种畸形的关系。怪异、荒诞的依恋攀附于几乎不存在的温情,在细弱的茎叶上架起重重楼阁。

    虐待与禁锢无法回应这份痛苦而纠结的爱憎,他们中必要有一方消亡。

    行露饮下药汁,惊女捧碗几乎是沿着他喉咙倒下。

    怜悯出于悔恨,就如同爱护源自亏欠。你自以为剥削去的东西能够用另一种物什偿还,你以为道歉就能被原谅。那是一个人生命中铸造未来的五年,你用什么还?

    后午的风吹来,惊女汗水涔涔。她觉得冷。

    露消散谓之曦。

    当年主事临时改掉的词句,却没改掉这把剑的命运。

    行露喉头与心口的血,烫得骇人。

    惊女提着剑冲出屋门,她踉跄地奔跑,心神恍惚。

    鸿鳞被她撞了,云鹤松纹的锦衣染血。

    惊女不敢停留,不敢看那张绝美的脸。她脱力般地奔逃,如十一岁家破人亡时的惊惶。

    她要下山,但是抱着曦剑,一点轻功都用不出来。

    她在经历一场逃亡,追逐她的将是其一生的梦魇。那碗汤药的血腥味,呛得她涕泗横流。

    捡到女孩的村落就在苍峰脚下。按理说村人该叫这个不说的人哑女,但他们后来叫她惊女,因为她眉目间一抹惊色。

    “谓行多露。”

    鸿鳞目下无喜怒,绝代容颜仿佛刻在石上。

    【注1】谓行多露:引用自,大意是害怕行道多露。标题的“行露”是指道路上的露水,那个“行”是道路的意思所以念hang[2声]。感兴趣的可以搜索一下这篇,写作的灵感有部分来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