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孽缘
我快死了,床下跪了一地,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是哭声不绝。我的长子也就是太子也挺孝顺,终了没问我什么诸如我私库的钥匙在哪里之类的问题,而是关切地问我:“父皇,你还有什么遗愿。” 我摇摇头,心安地闭上了眼。其实,我到最后还想见他一面,但是,我病了许久,模样也未必比祁毓死的时候好看。楚慎行见不到我这鬼样子,他想我时应该还是那年阳春三月暮,我去送他时的干净样子,说到底,我还是赢了祁毓。 唉,人之将死。这一生就好像走马灯一样,非待回顾一遍才能走,没有办法,我好似又看见了初见楚慎行时的情景。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挺看不上楚慎行的,楚慎行生的好,又有才华,似乎人人都很喜欢他,但这世上生的好又有才华的男子多了去了,最讨人喜欢的不还是今年我主持印发的货币——宣和通宝嘛。就很神奇,我年轻的时候,似乎走到哪,不是有楚慎行本体活物的存在,就是有关于楚慎行本体的讨论。比如父皇在郊场举行围猎的时候,一水的待嫁女子都叽叽喳喳地议论楚慎行那身围猎时穿的窄袖料子好像不错。呵,肤浅!哪里是衣服料子好,明明是楚慎行那张脸衬得那身料子好!再比如,太傅拿着的十弟的诗作跟我父皇说“十皇子这句诗写的好哇,颇有我朝神童才子楚栖迟当年风采”,其实,哪是十弟诗作的好,是楚慎行的才华横溢,教人知道了之后便念念不忘。 就是这么个人,我以为他是骄傲的,同那些人一样,都是眼睛长在脑袋上的。但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人。同光七年,祁毓求父皇,将楚慎行带入了宫,从此,楚慎行读书的位子就在我斜前方,我只要向左一侧头就能看到他。他穿着身浅浅的蓝色皂袍,袍子上绣了用银线绣了暗纹兰花,也不知是哪家绣坊出的款式,还挺好看。我一时间想的入了迷,恍了神,被太傅打了手心,罗太傅挺狠,打的我手心红了好久。当然,这事后来我报了仇,我把我最顽皮的女儿宝华公主嫁给了他孙儿,几月前,我还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宝华带夫婿探望我和她母妃,听说是踏青的时候崴了脚,一路上都是驸马背着她,也不知道驸马说了什么,宝华气得不顾大庭广众就揪了他耳朵,疼的驸马哇哇大叫。还因为我这人护女儿是出了名的,每个女儿出嫁我都下了密旨——我女儿在,我女婿就在。我女儿不在,我女婿就不在。总之,这样的孙媳应该没少给向来恪守礼教的罗太傅添堵。话说回来,我那次被打了手心之后,又被四哥祁贤一伙嘲笑。他们还是在御花园堵住我,祁贤先是嘲笑我愚笨不堪,又嘲笑我母后是皇后又怎么样,哪有穿着尼姑衣服整日在皇宫里没人拜会,只知道念经的皇后。对了,他还嘲笑了我的名字,他说比如他是贤,是贤明的贤,其他兄弟的名也都挺好诸如什么功勋卓着、开疆拓土啦,轮到我,他拍了拍小太监,小太监直接作呕吐状,嘴里:“哕……哕……哕。”然后,众人将我推到月季花丛里,就欢笑着跑开了。虽然,我登基之后,又见到贬为庶人的祁贤,可能是那个时候太忙,记性不太好,我又问他,你叫什么来着,他吓得哆哆嗦嗦说是闲散懒惰的闲,闲的像个废物一点都没有其他心思的闲。我听了很是唏嘘,说你也别伤心,可能父皇起名的那天没走心,你看,朕这个越就不同了,是春秋战国时期,三千越甲可吞吴的那个越,是将来史书上会记载大晋晋太宗名讳的越,你那个闲确实起的挺没水平。唉,真是的,扯远了,还是说说那个月季花丛,扎人挺疼。就是这个时候,路过的楚慎行把我从那荆棘里拉了出来。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手是暖的,他帮我把扎人的刺都挑干净,又带我到明净苑洗干净身体,换了身干净衣裳给我擦伤的手上了药。嗯,那衣裳是他的同款——浅蓝色绣着兰花的皂袍。再然后,可能我年少的时候感情真的是挺充沛,一个没忍住,我眼泪就流下来了。再再然后,楚慎行把我抱住了。那个时候,楚慎行还真挺会,他不仅抱着我要我哭出来就好了,还挺温柔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拍着我的脊背。虽然后来,我和他去楚家别院,楚慎行抱他那只只会咕噜噜喵喵叫的吃撑了的肥猫也是这么个姿势。但总之,一来二去,我跟楚慎行就熟了,熟了之后,我才发现楚慎行不仅是那张脸和太傅夸赞的才华,其实他还喜欢研究吃,他还专门为掬水台写了本挺出名的掬水台食谱流传于世,他丹青也不错,听说那些长期吃地黄丸的人给他的画出价还挺高……当然,他这些事都是偷着做的,就连祁毓也不知道。 我与楚慎行越来越好,可是同样地随着我们年龄都越来越大,那些原来看不见的东西渐渐地都摆到了台面上来,先是在父皇外出巡游时,我床榻上居然窝了条刺溜着红信子的毒蛇,再是一向不问世事、吃斋念佛,吃住比谁都符合养生之法的母后居然病倒,前朝遗留下的一名太医正偷偷地告诉我,我与母后的病因都是母后礼佛的香,再再后来,我跪在母亲塌前,她流着泪问我可想争一争,趁着前朝余臣尚在,趁着前朝余威尚在。 我能怎么办呢?没被蛇咬是因为那蛇是条母蛇下了几个蛋,寻常人谁没事会往我被子上放蛋,还是几粒明显不是鸡蛋的蛋,最主要的是我这人还挺迷信,以为是用蛋摆了个毒阵咒我,然后喊来乳母之后却出了一身冷汗,乳母认出了那是蛇蛋。我算是万幸没事的,而母后呢,毒入骨髓,虽说现在知晓了温养着还有几年活头,那下次呢?我能怎么办? 楚慎行是被其祖父前朝吏部出身的楚阁老教导出来的人,他虽不是一板一眼都守礼的人,但骨子里却终是流着楚家的血,他其实是个最重亲缘的人,祁毓的母妃是楚慎行的姨母,楚慎行在我与祁毓之间会选谁,我从来不觉得答案是我。所以,我曾试探着问楚慎行,以后怎么办?他怎么说的,他说九郎,我不娶亲,等以后我就带你走出帝都,去看看大晋的万里山河,倘若你累了,我就去做教书先生,你喜欢刀剑,你就去做武馆里的师傅。你看他,他总是逃避这个问题,他就从来不敢说句九郎,以后你做皇帝,我就做大晋第一个男皇后。 所以,我跟母后说我想要那个位子,所以,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母后开始挽着父皇的手频频在宴会上出现,她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也是前朝最负盛名的公主,她掌握了自己婚姻的自由权下嫁了原来不过是庆国某个军营无名副将的父皇,却也生生地将自己塑成一个悲剧,她出嫁后才发现良人早已娶妻只不过是为了她下了堂而已,从此她担了毁人婚姻的恶名,且她不能生育无所出,从此她担了善妒的恶名,这次她看着他看着他和其他妾生了许多孩子,又再次看着他和其他人推翻了她的故国,直到她欲自尽时被救下诊脉时诊出有孕了才知道不能生育不过是个笑话。母后说,父皇忘了,她是大庆最美的公主,红颜祸水从来不只是可以用来辱骂女子的冷刺,也可以是用来杀人的武器。这个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导致父皇遗言是要去见母后,到了下面再向她赎罪,他就算死了还是想要帝后同xue,让他们尸身一辈子葬在一起。但是,我前面说了我这人迷信,就算是遗言我也要分个先来后到,所以到最后我趁着父皇驾崩,皇陵重启,我趁机遣人把母后尸骨盗出葬在了一个风水极好还能遥望前朝庆国皇陵的一个地方。 随着母后复宠,我被赐了婚,也入了那个许多年前就应该进的东宫。在大婚前,我去楚府别院见了楚慎行,他瘦了,形削骨瘦,还有些胡子拉碴,没有半分我初见他时的风采,他娘娘唧唧地问我怎么总是冷落他,我就很不同了,我很男人,我跟他说,我不喜欢做武馆师傅,我要做皇帝,我也不要学父皇,我不要你做大晋第一位男皇后,我要你去看遍大晋山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教书先生。你要记得我,你去哪里都行,你就是娶一百个美人我也不介意,你别恨我,你就是……记得来看看我。说完,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我扯着他跳进了温泉池子里,他被我激地发了狠,真正rou贴rou的时候,我觉得疼,有水还有事前的膏脂,小倌馆里的鸨爹死骗子,楚慎行最后很温柔,但我还是疼。其实,我原来想的是我这么怕疼,我弄一弄楚慎行不就行了,但后来我一想,我这么个天资聪慧,学什么就会什么的,万一楚慎行被我搞的食髓知味,皇帝又没几个长寿的,他去找别人,他体质没我好,他要是再遇上个品质没我好,不知道节制的人,他要怎么办?所以,他就伺候了我,他先是伏低做小给我揉腰捏背,又给我熬粥喂水,我从年幼至今,除了楚慎行,到底是除了乳母再也没人对我这般好过。临到分别时,我派人把我母后婢女生的祁纾领来,祁纾十三了,纾这个名还是我起的,他是父皇为了气母后故意强幸母后婢女的产物,他母亲生下他就去了,母亲死的早,父亲也不重视,他甚至于未上宗谱,至今坊间也只知父皇运气挺好,不仅草根娶了公主,做了皇帝,就连而生儿子都凑了个十全十美。 果然,楚慎行很痛快地答应了,只是他看看祁纾又看看我,最后他垂着眼睛跟我说,九郎,我是我祖父养大的,我初见你那日将你从那花丛里拉出来的时候,祁毓也在,那身衣裳,是祁毓画的花样子姨母亲手做的,我们两人一人一件…… 唉,反正也可能是我没能让楚慎行食髓知味。反正自那日后,我跟楚慎行就散了,但楚慎行于我,总归是我赢了,他未帮祁毓,也未帮我,这便是偏向了我,祁毓比我良善,他到最后那件衣裳终归是给了我,他到最后也终归是心软放走了楚慎行这个助力,楚慎行不在,楚阁老做事总是心存顾忌,乃至最后,谁也说不清他是个什么角色。父皇驾崩后,作为极少在太子这个位置上还能升职的人,我登上了帝位,我放过了祁毓,只是判了他流放,宣布命令的时候,祁毓面色平淡,看不出有多么悲切,到好像有一丝解脱。然而,我母后对美貌的力量的判定真是一点都没错,除了母后为我熏的礼佛同款香这一证据之外,祁毓他那个平日里贤良淑德连正妻之位都能没有怨言地让出的温柔母妃,居然在高喊“本宫是先皇发妻,本宫是皇后,本宫是皇后,谁敢动本宫!”之后,当场咬断了舌头,死的很是惨烈。唉,我就说,此举当真是过分,不仅本来面色平淡的祁毓抱着那具被太医当场判没救了的尸体痛哭不已,就连从无污点的本人也被史书戳脊梁骨逼死了先帝发妻,更过分的是,从此后宫里包括在场各大臣的家里买各种头食用的时候都要求去掉舌头,到后来风气愈演愈深,居然流传出吃猪舌头断舌头的传闻,这就导致我微服私访的时候去菜市场,总能听见卖猪头的屠夫拐着弯地骂当朝皇帝和大臣都是“舌精病”,然后,我这个人好面子,还不能骂回去,只能忍气吞声把这事憋在心里继续要求采买司买猪头不要猪舌。 到这里,我回忆的也够长了,来接我的黑白无常看我好歹是个皇帝倒也对我挺客气,还没催我,还跟我说因为我工作态度认真,我死以后,好多人哭我都是真心实意的,这就导致我还有个额外福利我能见见我最想见的人或者地方。这还挺好,不枉费我这一生殚精竭虑为人民,终了,还是人民最靠谱。我想了想就说我想见去长亭边再看看我母后的墓。黑白无常很惊讶,说让我想好了,决定了就不能改了,他们办事都是有记录的,我到时候就算是投状子给阎罗也没用。我说我想好了,我就跟着他们去看,我母后的墓跟周围其他的墓相比,也没什么特色。就是我发现原来我还挺能撑,我咽气的时刻居然是个黄昏。此时,正值长亭古道,夕阳西下,我站了许久看长亭内外,倒是没有什么饮酒饯别,大多都是游子归乡、百姓收工回家还有孩子牵着父母的手来长亭闲逛的…… 最后的心愿了结,黑白无常又领着我回了皇宫,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哀乐又变成了喜乐,很快地,我也会被人遗忘成为史书里的一章。这时候,我想起当年我行登基大典的时候,恰逢祁毓死,说好来贺我登基大典的楚慎行半道被截胡去送了祁毓。我到最后也没见到祁毓死的时候是如何凄惨,而楚慎行到最后也没见到我登位的时候是多么风光无限……我想起来年少的时候我老想着出去看看,楚慎行就偷偷带我去茶馆听书,古往今来,那么多美人良将,那么多烟尘过往,可说书人说到底,惊堂木一拍,评的判词总归都是一场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