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殿下,帮情敌赎回定情信物你484洒
第六章 浴汤只没到唇边,谢艾就被元曦扶住,抱出了浴泉。可在谢艾混沌的梦里,他一直在下沉,浴汤之下是无尽潭水,浓黑如墨,鲜血与怨灵汇聚所成,无数只手伸向他将他往更深处拖,他身体沉重,四肢乏力,只能绝望地陷落。往顶上看,是韦琛的面容,正痛心疾首地凝望着他。 谢艾低吟一声,慢慢睁开眼睛。他已经不在旧日居所,而是换了一个住处,身边一个少年正看着他。 “公子你醒了?” 谢艾吃力地坐起身,一阵头晕目眩:“我在哪里?” “当然是在雁王府,这里是昭君水榭。” “昭君水榭?”谢艾又问:“敢问足下是……” “我是王府总管次子商爻,殿下派我伺候公子。” 谢艾对商总管心怀敬重,下床向商爻行礼:“小人谢艾见过商二公子。” 商爻连忙制止他:“使不得,我父子三人都是雁王府的仆从,虽然殿下待我们亲近,但终究主仆有别,我受不起公子这一拜。从今往后公子唤我商爻便好,我将尽心服侍公子。” 谢艾不解;“我亦是雁王府众仆从之一,原先还只是雁苒阁洒扫的杂役,殿下为何会派你来照顾我?” 商爻扶谢艾坐下,转身去到了一杯热茶,口中答道:“殿下可不是这么说的,殿下说公子是谢家的十六孙少爷,是豊都来的贵客,为殿下侍书伴读。就算公子以前干过粗活,可殿下已经把我指派给你了,可见殿下重视公子。” 最后一句话说得谢艾心惊rou跳,他想起昏厥之前他和元曦裸裎共浴,元曦为他手yin,现在元曦给他派了商总管次子伺候他,还换了以美人命名的雅居给他住用,分明是将他当男宠养起来了。 谢艾急忙下床去找柜子,自己的衣物都在里面,他随手拿了一件披上身,手忙脚乱地洗漱穿戴。 商爻放下茶杯:“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去见雁王!” 说罢,谢艾急匆匆出了昭君水榭,甫一出门就愣住了。眼前湖水冰封,巨桥横跨,回身再看水榭,傍水而立,层楼叠阙,绣闼雕甍。光是一个水榭就如此宏伟精致,那整座昭君园呢?垂花门内,雁王府财力之雄厚可见一斑。 “公子当心着凉。”商爻拿了斗篷出来,给谢艾披上,又撑起一把伞为谢艾挡住小雪,“这会儿殿下应该在小筑,我陪公子去。” 谢艾一时疑惑,只掖紧了斗篷,快步往湖另一头的昭君小筑走去。到了小筑屋内,元曦正在同一男子说笑,见谢艾来了赐座,那位男子坐在谢艾对面,摇着扇子笑看着谢艾。 元曦为谢艾引见:“这位是雁崖长史文钟,字咏辰。” 谢艾行礼:“小人谢艾,拜见文长史。” 文钟连忙下座扶起谢艾,张口就道:“不敢不敢,阁下就是杀了谢玑的少年英雄吧!” 谢艾一愣,元曦则一口热茶喷出来,呛得直咳嗽:“你……咳,你别吓唬他。” 文钟摇着扇子哈哈大笑:“见笑见笑,我这人爱玩笑惯了,谢小公子切莫见怪。不过谢玑那人实在太讨厌了,与他共事时我常常被他隔夜酒气熏得想替天行道,谢小公子可是为我除了一心头大患,我当好好请你喝一盅才是!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谢小公子意下如何?” “回文长史,我尚不满十七,按律喝不了酒,扫长史雅兴了。” “这有什么,我十三岁就喝酒了!”文钟去拉谢艾的手,“雁落河你可尝过?当属雁州一绝!你别怕,喝点小酒算什么,殿下还能治你的罪不成?” 元曦看谢艾应付不住,出言解救:“咏辰今日你为何而来的?尽是胡闹。” “所有谢玑写的文书,我都已经派人送到昭君水榭了。”文钟揉了揉眼睛,“在小筑熬了我一晚上,眼睛都花了。接下来可要换你辛苦了,谢艾老弟。好了,既然不喝酒,那我就要回去睡大觉了,谁都不许拦我。” 商回笑道:“快请回去休息吧文长史,谁敢拦您呀。” 文钟一行礼:“告辞。” 走之前文钟冲谢艾笑了笑,转身离去。他长发卷曲,动起来身姿摇曳,扇风一扑更是晃眼。 “有话要说?”元曦问。 谢艾默然点了点头,元曦让商氏兄弟先退下,谢艾待兄弟俩离开带上门后便跪伏下来:“小人在雁王府行凶,幸得殿下庇护,得以逃脱斧钺之刑,此生无以为报。从今往后,小人誓死效忠雁王府,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元曦斜倚在座上,手撑着脸笑看着谢艾:“嗯,但是呢?” 谢艾抬头看着元曦。 “你不是来谢恩的吧。” 既然被元曦识破,谢艾便继续说道:“小人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住处,还有了随从,小人戴罪之身,能苟全性命就已是万幸,殿下厚爱,小人万不敢受。那一夜陪侍,小人污秽殿下贵体,百死莫赎,还请殿下发落,小人定当引以为戒,绝不敢再犯。” “如果本王还要你再犯呢?嘴上说得诚惶诚恐,可你心里想什么,本王知道。”元曦笑了笑,颇有几分无奈,“不过谢艾,你以为昭君水榭是什么地方?” “以王昭君命名,小人猜想是王府内闱所用……” “看来你对王府诸事确实不关心,昭君园论位置确实属于内闱,但却是本王办公之地。你曾经和谢玑住的屋子不能再住人了,谢玑已经入土,对外宣称被派去了副京雁凉,而你,今后为本王侍书,让你搬进昭君水榭是为了掩人耳目。至于商爻,本王让他看着你,你不会介意吧?” 谢艾惊讶:“果真?” 元曦没好气道:“当然,否则你以为本王收你做男妾不成?床技那么差。” 对元曦说得最后一句,谢艾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愧不敢当:“是小人狭隘,一听水榭是以昭君命名就……” “平沙落雁的典故,你不知道?” 谢艾愈发愧疚,伏地请罪:“小人有罪,请殿下责罚。” “好了,别一口一个小人的了,本王还是听你自称学生顺耳些。”元曦正色道,“你是谢府公子,无论做了什么事,如今都已遮掩过去。你不再是杂役,而是本王侍书、王府客卿,王府中人都要尊你一声公子。你不必为此耿耿于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王希望你有这份容己的气度,别和自己过不去,这样也不枉本王护你一场。” 一席话,说得谢艾心头纾解,他感激地向元曦磕了一个头:“谢殿下大恩。” “至于你说那一夜嘛……”元曦又换上惯常笑意,甚至有几分坏水往外透,“你后来昏厥过去了,算不上什么陪侍。所以谢艾你要记得,你欠本王一次。本王哪天兴致上来了,还是要找你还的。” 闻言,谢艾惴惴不安地看着元曦,元曦笑了笑,又问:“你一醒就赶过来了吧,衣袖都是乱的。” 谢艾一看宽袖扣上衣料堆结着:“小人失仪,请殿下恕罪。” “嗯?” “……学生失仪。” 元曦满意地笑了:“好了,同本王一起用膳吧,也快到午时了。” 谢艾遵意,随元曦到了膳厅,三辞就座。几个婢女捧着若干菜肴鱼贯而入,一盘盘摆放在餐桌上,有荤有素,但谢艾只吃素菜,元曦过了一会儿发觉,让商总管给谢艾夹了一块肴rou过去。 “你要本王派人去豊都查探,是因你盼你母亲尚在人世。现在生死未明,你若是现在就茹素,岂不是在咒你母亲?” 谢艾捧着饭碗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元曦见谢艾听从,唇上微微一笑,心里想着得把谢艾喂胖点,那一夜在浴泉里抱着实在硌手得很,不过他还真没有再要谢艾侍夜的打算,那夜在浴泉算是色令智昏,他也有些行事出格,况且谢艾这么不情愿,他也不是爱强人所难的人。 用过膳食后,元曦携谢艾到了雁苒阁。再次出入雁苒阁,谢艾恍如隔世,他素来爱书,今日却高兴不起来。一月前他只是个杂役,看书只能偷偷摸摸,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取用,但一月前比起现在,他心里安宁清明,颜氏在豊都安好,他还没有犯下杀人罪过,手上不沾一点血腥,无知且无忧。 内室中除了炭盆偶尔发出一两燃声噼啪作响之外安静得仿佛入夜,檀香幽游鼻间,日光华照琉璃顶。元曦犯困,合上书支着额角养神。谢艾拿着两本比对,一本是雁苒阁里藏书,一本是谢玑遗物,文中内容并无异处。再找拓痕,纸面平整,找不到一丝凹凸不平之处,纸张倒是比一般的佛经要厚。 谢艾指上捻了一点茶水,一沾纸面,经文旁慢慢显现细小文字,他一手沾茶,一手抄录,将密文整理出来。密文既已揭晓,接下来便是伪造谢玑笔迹写信到豊都。谢艾起草书信,商爻搬了一部分谢玑生前写过的文书过来,和他一同逐一找书信里要写的字或类似部首偏旁。 元曦小憩醒来,谢艾还在一页一页查找文书,把用得到的字都挑出来临摹。看谢艾头也不抬,元曦也不打扰,继续举起书卷读书,临近傍晚时谢艾手边临摹用的纸张已经有半尺厚。商总管送来两碗鱼羹到雁苒阁,元曦责令下,谢艾放下文书,喝了半碗汤羹,转头又执起笔来习字。 都说字如其人,谢艾即使写草书也免不了收势,流丽中透着严谨端稳,而谢玑的字却变化繁多,内势无形使转,其盘连绵狂放。他越是刻意去学,写出来的字就越发显得做作,一眼便看得出端倪。写到后面,谢艾有几分泄气,他提笔太久,腕处微微发颤,内里已是酸痛不已。 虽然谢艾一声未吭,但元曦看出谢艾自责,不由宽慰道:“不必心思这么重,明日让文钟找个善作他人笔迹的人代写也未尝不可。” “如无异动,三月一告,要送去谢家的信绝不止一封。多一个代笔之人于事无益,不要多一个知情之人以免坏事,也不要将来信中要写什么招惹是非的话,为他引来无妄之灾。谢玑是我杀的,他的笔迹当然由我来仿,出了事也由我承担。” 元曦细细看着谢艾,微微吸了一口气。他打发了谢艾回水榭休息,嘱咐商爻回水榭后为谢艾冷敷手腕。 待谢艾走后,商回开口问道:“上次去豊都查探谢艾的人已经告知殿下了,谢艾庶母颜氏病故府中,殿下为何要瞒着谢艾?” 元曦随口回道:“自然是不想让谢艾知道我暗中调查过他。” 商回摇头:“殿下明明是心疼谢艾。” 元曦看了看商回,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受了不少苦,晚一天确认生母亡故,便好过一天。” “殿下也没长谢艾几岁,怎么就管他叫小孩子。” 元曦忽而恨恨道:“我还要管他叫娃娃呢!又臭又硬的石头娃娃!” 商回看着元曦抿嘴窃笑,被元曦踹了一脚。 “那殿下还要派人去一趟豊都吗?” “豊都要去,专门查一查谢艾庶母颜氏死因,给谢艾一个交代。” “属下遵命。” 是夜,元曦在雁苒阁再读了一会儿书便回寝殿休息了,第二天醒来他稍作洗漱后便在后院与商回练剑,元曦心情舒畅得很,打了一个时辰也不觉得累,只出了点薄汗,完后沐浴更衣,去往雁苒阁的时候让商回去叫谢艾来侍书,却发现谢艾早已坐在雁苒阁内室中,如昨日一样专心致志练字,只是手边多了几本狂草字帖。 商爻告知:“谢公子知道这不是一日促就之事,所以回去后就歇下了。今日卯时到的雁苒阁,找了许多草书字帖出来临摹,已写了有两个时辰了。” 元曦走过去看谢艾的字,颇有形似,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练,越写越像,但若一气呵成以谢玑笔迹写信,写到后面又写回自己笔势,故而现在换一节一节的练,写顺手了便誊写到信纸上,可就是这样,光是誊写的纸都有三四十张。 元曦翻了翻谢玑的文书,在信纸中挑出两张来给谢艾:“这两张不错。” “誊了三十七张信,只有两张像,这远远不够,要写三十七张,三十七张像,那才算稳。谢家人不好糊弄,谢玑临走前很有可能已经抄过一遍留案了,为免他人识破,我还是多练练的好。” 谢艾说得在理,元曦也不好不谨慎。他午后出了王府办事,深夜回府时谢艾已经回水榭睡下,商爻来报,谢艾练了一日的字,又誊了百余张。 接下来几日,谢艾留在水榭习字,他书写的纸张铺了一地,其中有九分以上相似的都圈划出来,不断比对。婢女送来午膳,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商爻劝他:“公子,多少吃一点。雁崖越是临近开春就越冷,公子胃里空空,手脚冰凉,怎么写得动字?” “你先吃吧,我心里着急吃不下饭。眼下行商即将启程,我却还交不出书信,如何在王府立足。”谢艾想想叹了一口气,把案桌上笔墨挪了挪位置,给商爻腾出个空。名义上商爻是元曦派给他的随从,可商氏兄弟是雁王府自己人,还是总管的次子,谢艾不敢拿主仆关系待他,用餐都是一同的。 商爻从捧盒里一一端出菜样,四荤两素,还有一碟果脯,想起那日元曦劝膳,商爻笑道:“公子不必忧虑,我看殿下待公子很好,这不到现在从未催过公子吗?快来吃吧,饭菜都要凉了。” 谢艾抬眼看了看商爻,不知道商爻知不知晓他曾与元曦共浴一事,他不愿提及,一想到这事就有些心烦意乱,索性丢下笔吃饭,胡乱塞了两口饭菜后便又去习字了。 约莫过了三五日后,谢艾总算写出自己满意的一张,他已练至胸有成竹,一气呵成写来,成品以假乱真。他用淡墨试着抄了一卷谢玑生前所作的语书,再卷好做旧,送到昭君小筑。文钟对着两卷文书难以分辨,只能从墨印深浅来判别,竟也辨错了。见元曦和文钟都无法区分,谢艾狠狠松了一口气,沉郁了许多天的面容总算有了点缓和之意。 信中有两句话,是谢艾以谢玑的口吻向谢家诉苦,提出调回豊都。谢玑生前早有此意,可即便谢艾这么写了,谢家也不会让谢玑回去,恐怕只会换来一纸训斥。 回到水榭后谢艾又写了十封一模一样的信,挑出最满意的一份盖上谢玑印章,给元曦验过之后火漆封缄,由商爻送到民信司。 熬了半个多月,谢艾终于能稍稍放松下来,元曦给了他一日的假,谢艾却哪儿都没去,就待在水榭里。鹅颈栏杆边,谢艾抱着鹿绒披风呆坐。开春回暖,湖面上浮冰渐渐消融,只留几缕余沫,在艳阳下一一消破。 “公子,湖边风大,披风盖着吧,否则容易着凉。” 谢艾摸了摸手中的披风:“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舍不得穿用。” 商爻去屋里拿了一件斗篷出来给谢艾盖上:“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爹没有续弦,所以我都不知道有娘是个什么滋味。” “大约就是……有个人会为你筹谋着想,哪怕她懂得的、能做的,就那么多,却还是会牺牲一切去做。她是世上最软弱,也是最刚强的人。她在的时候你会心安,不在的时候……” 谢艾说到后面鼻音有些重了,他清了清嗓子,没有再说下去。颜氏在的时候他很心安,也曾为颜氏的唯唯诺诺感到心烦,但颜氏不在了,他的心直接被挖去一半。 “公子不要伤心,也许豊都那边一切安好,公子的母亲平安无恙。” 谢艾淡淡一笑,问道:“商二公子去过豊都吗?” “去过,我与兄长都是在豊都长大的。迁到雁州后也去过豊都两三回,都是跟着殿下去的。” 谢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是,殿下是皇子,自然也是生长在豊都的,迁到封地是殿下成年之后的事吧。” “正是,那还是七年前,刚来的时候雁州可以说是穷山恶水一片,官匪相护,山贼横行,殿下来封地的路上居然还被打劫,车上财物被洗劫一空。幸好当时殿下不是大张旗鼓来的,而是乔装成商贾家眷,这才保住了性命。等到了雁州京,殿下就把当地的一众恶吏都斩首示众了,又治了许多年才把山贼除净,后来开山辟路,修筑了跸道,出入雁州才便利许多。若是没有这些,第一年来雁州的时候,我们可真是说跋山涉水都不为过。” “那现在道路通畅了,一般来回需要几日?” 商爻如实答道:“脚程快的话,七八天就够了。” “七八天……自谢玑身故后,至今已半月有余了,殿下派去豊都的人应该快回来了,也许明天殿下就会传我去说话了吧。我想他们快点告知我真相,可又怕真的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谢艾愧然一笑,“让商二公子见笑了。” 商爻摇摇头,他微微蹲下身,手扶着谢艾的手臂,温言道:“公子先不要想这些,还有几日便过年了,到时候王府里会很热闹,殿下会微服带我们去集市,若是赶上殿下闲暇,我们还能去副京游玩,公子还没有去过雁凉吧,那里可比雁崖繁华多了。” 谢艾对商爻说的这些并不感兴趣,却还是微笑起来:“真的?” “当然,到了元宵灯节,华灯璀璨,猜灯谜,看游艺,吃元宵,放爆竹,娃娃们拉兔子灯,姑娘们祈福,人山人海的,公子一定会喜欢。” 商爻平日并不是个话多的,但为了让谢艾宽心,滔滔不绝了好些。谢艾心领其意,笑着伸手搭住商爻的手,略带感激之情:“好,到了元宵一定去看。” 商爻摸到谢艾的手发烫,当即一慌。谢艾吹了许久的湖风,身上一直是凉的,商爻刚给他盖上斗篷没多久,他就浑身发起热来,整张脸也慢慢泛红,头脑烧得晕乎乎的,渐渐说不动话,头靠在柱子上昏了过去。 一口气撑了半个月日日习字,这一下病来如山倒,商爻给他敷降热的冷巾,没一会儿帕巾就温了,烧却一直退不下来。元曦早晚来看过,但不见谢艾好转,到了夜里谢艾烧得昏迷,药也灌不进去了,元曦屏退郎中和侍从,只留商氏兄弟侍药。他将谢艾抱在怀中,自己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含住,然后低头哺喂进谢艾口中,硬逼得谢艾把药汤咽下去,就这么以口渡药了好几回,一碗药才稍稍见底。 商爻见状目瞪口呆,商回则出了居所招来一个婢女,让她去熬点姜汤,完后送来给元曦服用。元曦喝着姜汤,瞥见商爻还吃惊的模样,嘱咐刚才看到什么,不许让谢艾知道。 隔日谢艾烧热渐渐退下,人却还乏力,好在能喝药,调养了三日后病势大好,正赶上除夕。 灯笼是前两日就挂上的,到了夜里灯芯一点,整座王府便被金光红蕊勾勒了出来,气派中透着祥瑞喜庆。水榭灯影临湖映成双,谢艾随婢女到了膳厅,春节期间的膳厅布局略改,多出许多案桌依次布列,王府众仆从一一向元曦拜年领赏后就座。 谢艾向坐在主桌的元曦叩拜:“学生谢艾恭祝殿下贵体安康,吉祥顺禧,雁州风调雨顺,丰年稔岁。” 元曦笑着点头,抬手示意商回,商回从袖中取出一个红信封,交于谢艾。谢艾双手接过,也不看是什么,向元曦磕了一个头后退下,坐到不远处。 王府内仆从都是在府中待了至少有三四年的,元曦一声“开席”之后便热火朝天地开始吃团圆饭,厨司上了一大盘饺子,一桌的人哄抢打闹,好不欢腾。谢艾第一年在雁王府过节,只认识商氏父子和元曦,故而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案桌上,低头默默吃着饭菜。 商爻和父兄坐在一起,看着谢艾可怜,正想要去请谢艾,元曦已经下了主座,牵起谢艾到自己座旁。 “本王一个人一张桌子怪冷清的,你陪陪本王。” 谢艾连忙推辞:“学生不敢,这不合礼数。” 这时商爻拉着父兄端着菜盘跑过来,口中嚷嚷着“殿下桌上的好吃”,厚着脸皮坐下来,一张方桌上围了五个人,想不热闹也难。 团圆饭后谢艾回了水榭,商爻伺候他洗漱,一边好奇问道:“殿下每年给的赏赐都是些金元银元,怎么公子得的是一个信封?” 谢艾这才想起来,他擦洗完脸和手,去外衣袖中取出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典当铺的结单,他一个月前当出去的发冠如今已经赎清,等年节一过典当铺营业,他就可以凭此结单去当铺换回发冠。 “这是……”谢艾有些不敢置信,元曦此举绝不仅仅是数十两黄金的赏赐,更是解他心头一结的恩情。 “殿下他此时应该还没歇下吧,”谢艾急忙重新束发穿戴,“我要去谢恩。” 商爻领命,帮衬着谢艾把冬衣穿上,随他快步奔到暖阁,却得知元曦刚刚已经睡下了,暖阁灯都熄了。两三个婢女走出来,其中一个手上端着药碗。 “殿下病了?”谢艾回想今夜席上元曦确实脸色欠佳。 商回答道:“殿下只是有些疲累,喝了一碗安神汤。” 谢艾心里感愧交加,跪在暖阁外磕了一个头,再携商爻离去。 第二日谢艾清早就来暖阁请安拜年,元曦召见谢艾时还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早来了?” 谢艾跪伏道:“一为请安,听闻殿下抱恙,特来问安。” 元曦责备地看了商回一眼,口中答道:“本王无碍,年下事情多,有些乏罢了,别大惊小怪。” “是。学生二为请罪,昨夜团圆饭上,学生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幸得殿下解围,还有总管和两位商公子包涵,才没让学生扰了节庆气氛。学生知罪,请殿下责罚。” 元曦叹了一口气,走到谢艾跟前,半蹲下身问:“真知道错了?” “是,真知错了。” “你抬起头来。” 谢艾微微抬起身,看着元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然说知道错了,本王信你。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别扭,听到了吗?” 谢艾点头:“是。” 元曦笑了:“至于责罚嘛……就罚你给本王笑一个吧。” 谢艾面容一僵,忽然硬要他笑,他笑不出来,只能伏地请罪。 元曦也拿谢艾没辙了,拍了拍谢艾的头,坐回座上:“好了好了,今日去帮商总管记礼单吧,这你总该能做得好。” “学生领命。”谢艾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学生想谢殿下恩典,殿下除夕夜的赏赐恩德如山,学生感激不尽,特来谢恩。” 这件事办在谢艾心坎上,元曦也高兴,微笑道:“这是商回在收拾你旧日居所时发现的,看你好好收着凭据,想必是重要的东西。” “是,这对学生很重要,谢殿下大恩。” 元曦说道:“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饰物吧。” 谢艾如实答道:“回殿下,此发冠实为我一个知己好友所赠,他费了钱财与心力,学生不愿辜负他的一番好意,所以总想着要把这发冠赎回来。” 元曦好一会儿没说话,面上笑意淡了几分,忽而又笑了起来,有几分自嘲意味,沉吟过后问道:“是那个‘将军’吗?” 谢艾脸庞一红,低下头道:“只是……只是好友。” 元曦微微张着嘴,半晌慢慢合上了,淡淡道:“好了,你先下去帮商总管吧。” 谢艾领命退下,元曦看着他离去,心头说不出的一股酸意往外冒。 商回忍着笑说道:“殿下,雁州的文武官员一会儿都要来拜贺呢,赶紧准备吧。” 元曦看看商回:“你可得忍住了,要是敢笑话我,我就罚你。” 商回几近破功:“请殿下赶紧罚我笑一个。” 闻言,元曦自己也忍俊不禁,想到谢艾,元曦重重哼了一声,一甩袍袖,起身去前殿赴百官贺。 辰时雁王府大门一开,雁州的大小官员与商贾名流依次入府拜年。谢艾跟在商总管身后,拿笔飞速记下一众宾客名字与贺礼清单,完后随侍从一同将堆成山的贺礼搬到库房,再一一核对。 “公子忙了一个多时辰辛苦了,”商总管体恤谢艾,“快回水榭休息吧。” 谢艾从命:“是。刚才记礼单的时候字写得潦草了些,我回水榭重写,另外想请总管给一份往年礼单,我好照着格式去做。” 商总管应允,着小厮去取了前两年的礼单给谢艾,谢艾收下后谢过告退。 从后厅走,绕过喧嚣,谢艾回到水榭,远远还能听到前厅的热闹。他照着往年的格式誊写了礼单,又做了另外一份,是按照贺礼贵贱来列的。这是谢家每年都会做的事情,他小时候见管事这么命书童做过,清单这么一列,百官之中谁对谢家上心,谁只是走个过场,可以从中窥见一二。 外头人声似乎轻了一些,谢艾也渐渐静下心来,面对着礼单上的一列名字沉思。 雁王府派去豊都的人已经去了一个月了,按商爻说的脚程,来回两趟都够了,何况雁王府的人也要回乡过年,不会滞留豊都,所以想来人应该是带着消息回来了,只是雁王不肯说,或是因为正值年下,提这事不吉利。 又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豊都那边真的一切平安,此刻颜氏也正过着年呢,只是清烛轩冷清些罢了,他临走前留了银票,够颜氏过个好年了。 谢艾摇摇头,这一切终究是他奢望,妄想着颜氏安好,是他自欺欺人。从他背叛谢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他要谢瑞抵命——不,不单单是命,只是结果性命,他孤身一人回豊都就可以做到了,他要谢瑞付出代价,那些迫害他母亲和幼妹的所谓门楣光耀,他也要终结。 眼下唯一的入手之处,便是雁王府。还有这礼单上——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商爻气冲冲地回来,他喝了一口茶,完后重重把茶杯敲在桌上。 “怎么了?第一次见你这么大动肝火的。”谢艾给商爻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正过年呢,别动气。” “就是过年才生气!平时那个宁王跟死了似的,雁州要剿山匪不出兵,遇到灾荒不救济,到了过年的时候就诈尸!区区一个宁王府的府尉也来摆威风,让我们殿下屈尊降贵正门相迎,还要跪接宁王贺礼,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圣旨吗!” 谢艾惊诧:“殿下跪接宁王贺礼?你亲眼见到殿下真的跪下去了?这于礼不合啊。” “去年亲眼见了,今年兄长把我赶回来了,怕我一冲动给殿下闯祸。”商爻越想越生气,“殿下就是脾气太好了才这么受欺负,从前在皇宫里是这样,到了雁州,宁王还要给他气受!” 谢艾不吭声,默默思忖。他在谢家虽然不理政事,但毕竟身居皇城,朝局势力他多少知道一些。谢家为独霸朝纲,向来扶保储君,先太子五年前病故,后梁王与宁王争夺东宫之位,最终在谢家支持下,梁王被立为新太子,宁王被驱回封邑云州,但云州物产富饶,宁王实力雄厚,即使退守封邑也雄踞一方,对豊都虎视眈眈,谢家对诸皇子严防死守,最防范的就是宁王。 “别生气了,殿下行事有分寸,绝不是一味的好相与,我猜想多半是为了糊弄宁王,让宁王的人逞足威风心满意足地走,大家都太平一些。” 见商爻还咬牙切齿的,谢艾劝道:“你若再生气下去,还明着表态给殿下看到,殿下见了心里只会更难受。谁愿意伏低做小,尤其是给那跋扈的宁王脸面?还不是因为有不得已之处。” 商爻把话听进去了,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懂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谢艾微笑看着他,商爻比他还大上一岁,却还是孩子心性,他见商爻性情明朗,心里多少有一丝羡慕。 夜里谢艾入睡后,商爻去小筑复命,交来了谢艾所作的两份礼单。看到礼单,元曦与文钟对视一眼,通常年后文钟也会按礼品贵重不同排一张礼单出来,今年谢艾无人交代,就已经做好了,不得不让人高看一眼。 元曦面有得色,勾唇一笑。 文钟白眼:“你得意些什么,又不是你写的。” “雁王府的娃娃聪明,本王高兴。” 文钟揶揄:“也不知道今天是谁脸跟酱猪肝似的……”说完立刻退后三步,没让元曦踢到,文钟赶紧收了礼单,脚底抹油连声告辞。 元曦心情颇好地躺罗汉椅上小憩,再看看商爻,夸赞道:“过年长大了啊,这次宁王府的人来都没甩脸子,有长进。” 商爻有些不好意思,把谢艾同他说的话大致背给元曦听。 元曦愣了好一会儿:“他真这么说?” 商爻认真点头。 “好,知道了。”元曦脸上泛起笑,“好好照顾他,也跟他多学着点。今年元宵想去雁凉玩吗?” 商爻赶紧点头:“想!” “好,今年带上谢艾一起,回去打点吧。” 商爻欢天喜地领命而去,商回问道:“殿下真要带谢艾一起?这还是头一回带外人。” 元曦回道:“看他可怜,带他出去散散心罢了。他性子也乖巧,本王愿意疼他。” “那殿下打算何时……” 元曦听出商回的意思,叹了一口气:“等元宵回来吧,让他过个好年,这只怕是他最后几天开心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