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暖以后,出了开学的消息,我得提前十四天回去居家隔离。他陪我去超市买些生活用品寄回家,预备一直用到高考。回老家再买也可以,但我收到消息的那一整天都表现得像被判了刑,他想多陪我。没有他我怎么过呢?怎么和其他七个人共处一室七十天?问题提出来但没有设想,我们谁也没说出口,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随时间而来,像衰老。这么说也许很矫揉做作。我大概是能忍受的,毕竟七十天对于其他未曾离校的同学来说、对于我们整个漫长人生来说不值一提。

    我坐在动车上想这些。七十天,考完了我就可以回他身边去。但大学呢?万一考不上他的城市呢?等他大学毕业,家里就不会再给他——特别是我住在他那儿时——打钱,这是之前mama决定的。然后我们就得拼命工作赚钱。如果想享受外婆家那栋空楼的租金、爸妈的收入和爷爷奶奶的退休金、县城里两套市里一套能过户的房子,那就得回老家去。否则,各过各的,他们也不要我们的钱。回老家就是低迷的经济、贫乏的教育、稀缺的工作岗位(尤其是影视民工),以及必须带回家吃饭的两个女人。女人之后是小孩。四五十岁,兄弟俩在客厅喝白酒争论母亲的事,妻子刚哄完孩子睡觉或检查作业。家庭聚餐,看女人磕瓜子,聊孩子上什么大学。孩子出生以后再也没有夫妻性生活。各自买一件里的牛仔外套藏在衣柜深处,以为自己跟主角一样看不穿放不下。想得太远了。他突然同时转发高考延期和艺术院校线上考核的文件给我——如果我没坐上动车还能请假几天录完考核视频。我趴在桌板上,呼吸蒙在口罩里,眼泪流了两个小时。

    高中是在市里,郊区,也是所示范性,但比不过我哥那所,他那届是最后一届市外招生。户籍一直在县城,因为那破地方有丰厚加分。听人说艺术生回校后最多考个原来的水平。住在我爸家。这么久不回校居然不会被退学。回到家什么都想了,就是不能想他。他每天没什么话好说,只懂得问我吃没吃饭,吃了什么,看没看书,失不失眠。我好几次想一拳把手机屏幕砸烂,问这些东西难道你能亲自来管我?年初拍的短片不符合考试要求,重做,做了两天看到出了解释文件,又不符合,又重做,错觉自己晶状体要裂开。PR崩溃就想摔电脑。哪有时间回复他的问题,只能用些零碎的比如洗澡时间打视频通话给他。他看我说话尖酸刻薄,一脸的幸灾乐祸,好几次笑出声。贱不贱,贱不贱?吴京答记者问:“真的,太贱了。”去死吧,傻逼。

    “我只是……想到……你说想舔我鼻血。”他笑得话都说不完整,“怎么说的?‘说什么话都一股火药味。’……太好笑了,这不是你吗?火药桶,春节放的一大盘一大盘的鞭炮。”“我他妈那时候觉得你帅得不行,谁像你现在这样,有病。精神病院都不敢治你。”我冲掉沐浴露,恨不得踹他一脚。他又说:“把你手机拿下来,给我看看我名字。”我说:“想看我jiba对着撸就直说。”他停了几秒,不笑了:“嗯,对,想对着你撸。”我真想踹他的蛋。我真想踩他的腿。我真想马上买机票飞回去当面抓他裤裆,揉他,撸动它,跪下来,给他koujiao。恨不得马上去见他。我们同时射在了屏幕上。

    视频还是按时做完提交了,十四天隔离完又请了两天假录别的内容,然后我爸送我去学校。手机留在家里,他给了我一个连游戏都没有的诺基亚。还提了两瓶红酒给班主任。整理床位。刚上高一那年我哥来宿舍看过我,坐在这张床上,当时我挨着他的腿好像从小就上瘾一样——停。同学们没几个记得名字的了,全都面生。书本丢了大半,只剩一套二轮资料给我。然后定了自己的复习计划,一轮一个月,二轮三轮各半月。复习个鬼,课本都没有,从二轮资料那些少得可怜的“前情提要”上扒下知识点的。高二的课没上过,没上就没上吧,背完就会了。没有课外书,甚至烟和火机都没带来。回校十天后的考试只有四百三,然后开始五点起床。教学楼开门的学弟五点四十才来,总看到他在厕所刷牙。

    去死,傻逼。真没意思。学校封闭,一个能外出的同学给我带了一包黑万,我看他的眼神像看再生父母。跟似的。星期天下午休息,坐在阳台抽烟,给我哥打电话,说学校里琐碎无聊的事。在学校,最大的娱乐就是整理知识点掌握情况,计算理想情况下能拿多少分。有天晚上坐在空教室里割手臂,被班主任抓包,给年级主任请去喝了一晚上的顶级龙井煮鸡汤。他说:“再撑不下去也不能碰酒精、烟草、毒品。”班主任说:“你对宗教有兴趣吗?有时候你可以了解一下,他们对生命的探索都是很好的启发。”我装出一副哀戚的样子,心里狂笑不止。我哥写过:“总有人在拙劣地模仿马尔克斯。”

    宗教?里国家早期用来巩固统治的策略之一,我从来没有玩过宗教胜利的路线,点科技树和锤世界奇观可容易多了,每次都能赢我哥。我的烟草手枪十字架,我哥的银色圣经打火机,真是十足的宗教朋克。坚信他创造了我并将一直塑造我雕刻我,“请你此刻进到我心中,作我的救主,引领我一生”,安定祥和的力量,虔诚且亲密无间,这还不是宗教吗?

    他很少发短信来,但一发就是一长段,像回到书信来往的年代。他说看学来了一个称呼,以后可以叫我“宝”,“乖宝”,我说噢天啊我的上帝你在看什么愚蠢的烂俗地摊文学,糟糕得像玛丽阿姨的烤土拨鼠苹果派。他说,别人是远香近臭,你这个反动保份子怎么越远越臭?我说你也越远越油腻。饭堂的菜像油不要钱似的,你的油不仅不要钱还倒贴。发完这条短信发现农行来信息说存入五百元。真他妈倒贴。

    我爸一两周来看我一次,给我带电影杂志,我哥说听说是班主任建议的,为防止我失血过多死在这所建校十九年的示范性名校。我说那我的名字不得被刻在知名校友墙上啊?不过电影杂志确实转移了注意力。割了那一次手之后我发现,没有我哥的皮肤贴着伤口降温的自残实在索然无味,于是不再割了。

    我的抑郁周期很有规律,一次几乎持续一个月,歇半个月之后又继续。五月中旬到六月中旬,越难受反而学得越狠,以此替代自残和性欲。听说高三有男的在厕所自慰太久被舍友催促,他一出来就拿了把水果刀要砍人。我听到时心想:哇哦。当代男子高中生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和亲哥上床。我哥还是决定要用那个称呼,给我发的信里写:“宝很乖,别怕,好好休息。没有关系,累了难过很正常,记得我告诉你的,放松。我很爱你。”抱着他睡时我总是浑身绷得很紧,皱着眉心,他常常提醒我放松。想到这个,感觉已经隔了一个世纪。

    拍毕业照前来了一次仪容仪表突击检查。那个老师刚进前门说完话,我就把耳环摘下来了。我只打了右耳,一个普通的银色小圆环,另一只在我哥左耳上。老师走过来,对我迟疑了一下,问:“同学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啊?”全班哄堂大笑。同桌揽过我的肩膀说这是一亿光年一遇的美少女,我翻他个白眼说有病。第二天我请了假出去,带着一个盒子,让托尼大哥把剪下的头发装进去。从发廊出来,径直去了快递网点。我哥在电话里说没关系:“你剃光我也能对你硬的。”但我感到像是做了什么背叛他的事情。和他一起挑的洗发水毕业前用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