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高平孝未料到,海这么个人物会有一天对他有了意见。 海是一个漂亮的木偶、有趣的玩具,或者是个能干家务的保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对他提了自己的意见,在高平孝看来,一时只感觉匪夷所思。 在这种好笑和诧异过去之后,他一拍桌子,对他扬高了声调:“看样子,你是真闲出屁来了!连我睡哪都要管?” 海轻声说道:“干爹,你不觉得这样不好吗?” 高平孝当然没觉得这样哪里不好,只觉得这样的海才是不好。他中气十足地又拍了桌子,显出来不耐烦的怒意:“这样不好?要不是你这狐狸精当初勾引了老子,我会喜欢上男人跳进同性恋这个大坑吗?” 精虫上脑时倒不觉得怎样,而在此时清醒中回忆了自己干男人的细节,高平孝忍不住一阵反胃。 海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些什么,高平孝挥挥手立刻转移了这个令人反胃的话题:“别再给我扯这些腻腻歪歪的小心思,你要是真闲得发慌,我就把家政辞了,家务还是你去干,还省老子一笔钱。” 海说到底,也并非无欲无求是个真正没心没肺的木偶,他不再与他说话,转身走了,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恰巧与正面走来的阿牧撞了个正着。 高平孝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白白养着海。他说到做到,说了要省钱,就立刻把家政辞了。 一夜的时间,家中就积攒了一摞脏衣服和一池子碗筷。 海休养了一个多月,倒并不至于干不得这点家务,只是心情不快,干得不情不愿。那一篓子脏衣服里,还有阿牧和桑原光的。 阿牧第二个起床,在卫生间刷牙洗脸,一边刷牙,一边看着海。 刷完牙,他走过去,把自己衣服拿了回来,“我的自己洗吧。” 海不和他争这些,他要自己洗就自己洗。 阿牧顾自打开了洗衣机,把几人稍厚的毛衣外套丢进去,一边丢,一边问他:“你这件外套掉不掉色?” 海摇摇头,阿牧便嗯了一声,全部塞进去,合上了洗衣机盖子。随后他将自己贴身的内衣裤装进一个盆里,往里面撒洗衣粉,撒了一些,忽的叫了一声海。 那一声是生疏的,有点试探的意思,海抬头看他。 阿牧那一口牙很白,此时是个很好说话的样子,他没头没尾地说:“那样不好吗?” 海不明就里。 “你看到的那些事。”阿牧提醒,“我以为至少你会松一口气。” 在他的眼中,海软绵绵的,像是一只家养的宠物。对着这种软绵绵的生物,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偏于柔软的,不同于高平孝,是想大声也大声不起来。 “和那种人上床很可怕,不是吗?现在这样,他就不会再来找你。”阿牧说道。 海不予作答。 阿牧所说的,他哪里没有想过,然而令他所不快的,不单单是这些事。 没人懂他,连他自己都不懂。 在他的眼中,阿牧与桑原光一样烦人。 海要做四人份的食物。 柴米油盐菜rou蛋奶,大都由高平孝与桑原光采购了囤在家中,粮油够吃大半年,各种速食rou类鸡蛋也总是存满冰箱。新鲜的绿叶蔬菜,在这破落的小渔村,常会有外地人推着三轮车大清早的蹲在巷子拐角贩卖,走过去不过百来米,偶尔还能把小贩叫到家门口来选菜。 海不被允许随便出门,也没什么事需要他出门。 他为那三人煎炒烹炸,自己却碍于健康,只能吃一碗小米杂粮粥,外加两根不加油盐的水煮青菜。偶尔改善了伙食,也不过是多给自己蒸两只小孩拳头大的奶香馒头。 晚上四人围着八仙桌摆开了架势吃饭,海自己端着粥就青菜吃。 他埋着头,脸上皮rou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余下一片深粉的印子,下巴瘦伶伶的,一双大眼睛嵌在十分精致的眼眶里,深黑中偶尔会闪过淡金色的微光。 默然吃了一阵,桑原光起了话头,盯着他的饭碗,说笑道:“海眼下真成仙了,什么叫不食人间烟火?看看,这才叫真正的不食人间烟火!哈哈哈!” 海在他的笑声中放下筷子,起身去厨房拿出蒸好的两只奶黄包。 奶黄包散着热气,软颤颤,香喷喷,是惟妙惟肖的小兔子形状,兔子的肚子鼓囊囊,里面是一包奶香浓郁的馅料。 这是最后的两只奶黄包,他像动物囤食似的,要把有限的美食留到最后再品尝。 他重新端起粥碗,一边闻着奶黄包的香气,一边划拉淡滋寡味的杂粮粥,仿佛粥也因此变得香甜起来。而一想到吃完粥,就有香喷喷的奶黄包等着自己,这碗日复一日清淡且毫无调味佐菜的清粥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下咽。 可当他放下粥碗,霎时就如中了晴天霹雳般呆住了。 桑原光的筷子中,正夹着他的奶黄包,不待他发声,他已一口塞进嘴里大肆咀嚼起来。 海张口结舌,在对方又要伸筷时,先他一步以雷霆万钧之势夹住了剩余的奶黄包一下子站了起来。 三人同时仰脸看他。 桑原光尚还不明所以,有些尴尬地夹了夹空筷:“这包子还挺好吃的嘛,之前没吃过,还有吗?” 海不受控制地怒视着他,“这是我的!” 高平孝猛然一摔筷子,怒喝道:“反了你?什么态度?啊?” 海在他的咆哮声中一抖,奶黄包也落了地。 高平孝继续说道:“什么是你的?你有什么?这一桌哪一样不是我们赚钱买来的?” 海期待许久的两只奶黄包全部落空,一时心如死灰,在高平孝的骂声中愈发生无可恋,他抬起头,看那三人都统一地盯着自己,仿佛是一致对外的架势。他指了指满桌子饭菜:“这些菜都是我一棵棵洗,一道道做的,你们吃自己的还不够吗?” 高平孝听出他话里竟有了脾气,果真是不一样了。 “你别忘了,你还吃着老子的!” 海肠胃之中是清汤寡水,满桌佳肴自己碰不得,唯一的奶黄包还泡了汤。辛辛苦苦忙了一场吃不饱不算,还要被这样数落,他不知哪来的一股邪火,手勾住了桌子,猛然用力一抬,将一整桌饭菜统统掀了下去! 掀下去了,他也知道自己完了。 高平孝不由分说冲上来,对着他的脸就啪啪两巴掌抽了上去,又一脚狠狠踹在了他心窝,将他整个人踢倒在地。 海被他打得满眼金星,看不见、也听不见。 依稀听到有人在劝,可他再清楚不过高平孝的脾气,他要打人,是谁也劝不住的。 海的头发已经很长,高平孝于是拽住了他的头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他往房间里拖,是打算关上房门,不受干扰地将他狠打一顿。 晚上九点,高平孝殴打完毕,气哼哼地叫上桑原光,决定一起出去寻欢作乐,开心一场,顺便把半途而废的晚饭补上。 海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 他这次受了比较大的刺激,在院子的椅子上坐了片刻,等身上不再那么痛了,便费力翻出了院子,决定离家出走。 高平孝玩乐到了凌晨才回来,回来之后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桑原光率先发现海不见了踪影,急赤白脸地找高平孝询问。 高平孝跟他里里外外把家里找了个遍,确定海是离家出走了。 桑原光大叫道:“叫你不要冲动,这下好了!大事不妙哇!” 高平孝却淡定地抓着头屑,吹了一口指甲缝,说道:“你不要急,他离不开我,早晚会自己回来。” 高平孝认定海就是在作妖。日子安定久了,难免要作一作,加上海近来又生了这么一场病,情绪有波动,所以想撒气。 然而气撒到他头上,就别怪他没有好脾气了。 但现在,高平孝已经揍他一顿出了气,也就和他没有隔夜的仇怨。因为坚信海会自己回来,他本人丝毫不急,照常过日子,一边过,一边等。 海黑灯瞎火地出了门,一路凭着感觉走,直到走得累了才停下。 午夜十二点,他走不动了。临近有一个小区,隔着外墙便能看见小区里有供人休憩的长椅以及秋千一类的娱乐设施。 海坦坦荡荡地走进小区,先试探地踩了踩地上的圆盘扭腰机,又吊了两下高低杠,随后坐上了秋千,独自荡了起来。 秋千不累,还摇摇晃晃的有种摇篮般的舒服感觉,午夜又没有其他人和他争夺,他一个人荡得自得其乐。 不甚明亮的路灯下,海无声地荡着秋千,一个路人走过,海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路人突然之间“嗷”地尖叫一声,瞬间拔腿跑得无影无踪。 海被他一叫,顿时也紧张起来,连忙环顾四周,生怕有什么妖魔鬼怪。 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然而他终究是被那人叫得不安起来,头顶是灯,他正暴露在一束灯光下,是个无所遁形的情境。 海于是停止了荡秋千,朝着黑暗走过去,在暗中的长椅上落了座。 伴随着一丝困意,他渐渐横卧,用棉袄后的大帽子当做枕头,安安稳稳地躺了下来。 黑暗如同一床厚实的棉被,将他层层叠叠包裹。身处其中,他微微蜷缩了膝盖,有了一种隐蔽的安全感。 清晨的阳光洒向他的面庞,白生生的,仿佛要滴下来晨露。 海醒来了,坐在椅子上打哈欠。 有人清早倒垃圾,垃圾桶离他不远,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人的垃圾有点多,塞了塞,还掉出来了一本破册子,捡起破册子重新塞进垃圾桶,人才转身离开。 等她走远了,海走到垃圾桶旁边,往里面瞄了一眼,随后伸手进去,将那一本花花绿绿的破册子捞了出来。 那册子上有漂亮的卡通图案,早在女人还没将它扔进垃圾桶时,他就相中了它,想要凑上去一探究竟。 随手翻了翻册子,内容很丰厚。这是一本儿童连环画,里面好几页都被乱涂乱画,封面也是破旧卷边,标题不清,不过并不影响具体,内页上也清清楚楚写着书名,叫做。 海把册子卷了卷,塞进衣服口袋。 他走出小区,去公厕方便洗刷了一番,决定继续赶路——仍旧是没有目标和方向,全凭感觉。 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独自在阳光充裕的大街上长时间行走,他的皮肤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刺目的白,他的眼睛很大,清澈透亮,在强光下色浅得有些异于常人,他的眉毛也很淡,头发却是分外茂密色泽莹润。 海在街上走,感觉自己再次无所遁形,有人在看他,他们都在看他。 为什么要看他? 海紧张起来,不知道人们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菜市场,菜市场附近有不少早餐摊点,热气腾腾香喷喷,勾引着他的食欲。 “烧饼两块钱一个!”摊点前的小老板对他说道。 “两块钱一个。”海重复他的话。 “对,两块一个!” “我喜欢吃烧饼。”海盯着烧饼,在记忆中搜寻它的味道,喃喃地说道。 “甜的咸的?” “我饿的时候喜欢咸的。” “好嘞!”老板吆喝一声,装了个咸的烧饼递给他。 海看了看那个烧饼,又看了看四周,周围还是有人在看他,他不喜欢这样被人看,这让他始终带着一种紧张。 一紧张,他就不太会思考了。 海迟疑地接过那个袋子,在诱人的香味下忍不住咬了一口,随后,紧张的感觉驱使着他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小摊老板这时惊叫了:“哎!你还没给钱呢!” 啊,对,还要给钱。钱很重要…… 他一时怔愣,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带钱。心慌之下,他把饼放回小老板摊头:“那、那我不买了。” “你这个人,这都咬了——” “哎哎,我来帮他买,我来我来!”老板还没说完,几个人冲上来争着付钱。 海趁乱挤出人群,朝着前方狂奔。 海没头没脑,奔进了菜市场内部。 他在过道上挑挑拣拣,捡了几根被人废弃的干瘪胡萝卜和几个烂了一半的苹果,然后拿去水龙头处洗净了,揣进衣兜充当干粮。 海一路不停歇地行走,走得累了,便找地方歇脚,歇脚的时候翻出连环画看起了。 “仁慈的老人皮帕诺,把一块能哭会笑的木头雕成了木偶,并把取得生命的小木偶当成儿子,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匹诺曹。” “这个木偶聪明善良,却也顽皮任性。他的爸爸非常疼爱他,卖掉上衣供他上学,可他却一心贪玩,为了看戏卖掉了课本……” “他在木偶戏班获得好心老板的五枚金币,回家路上受狐狸和猫的欺骗,金币被抢走了。” “他不肯听别人善意的劝告,还说了谎,导致鼻子变长,因为贪吃,被捕兽器夹住,被迫当了看门狗……” 海一页一页地看了许久,看到这里,心有戚戚焉,吁出一口气。 好好读书很难吗,他认为匹诺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作死,才成了别人的看门狗。 而自己比匹诺曹听话一百倍,最终却还是成了干爹那三口子的看门狗,真是残酷的世界。 海在外奔波了三天,小册子始终如影随形卷在衣兜中,每天停歇时便看上一段。 到了第三天,他身上脏臭了,力气也一点都使不出来了,便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 “匹诺曹经历了种种困境,向仙女保证,要做个好孩子,认真读书。他不想做木偶,想当一个真正的男孩子。” 海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匹诺曹暂时还当不了一个真正的男孩子。 他替匹诺曹感到惆怅。 天渐渐暗了下来,海疲乏并且饥饿,他在无聊中试图回想自己那已被忘却的二十年人生,最后未果。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要去到哪儿。 一辆大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上司机口音浓重地冲他喊道:“去哪儿?上车带你一段?” 海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我没钱。” “没事,顺路就带你。” 海蜷了蜷酸涩的脚趾,上了大巴。 大巴座椅柔软,还有空调,车上人不多,他选了个靠后的位子,开始打瞌睡。 睡得始终不安稳,两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海摸出小册子,决定就着车上昏暗的光线把这个故事看完。 “匹诺曹和他的同伴们打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受了伤,匹诺曹就被警察抓了起来。” “匹诺曹差一点被人当做鱼,放在平底锅里油煎。” “匹诺曹没有成为男孩,而是偷偷地同他的朋友蜡烛芯一起去了愚人国。不久以后,他变成了一头驴子,不仅长出了驴耳朵、驴尾巴,还开始像驴子一样叫喊……他被卖进了马戏团,钻铁圈、跳舞,可有一天他摔断了腿,不能够再表演,于是他被另一个人买走了,那人想用他的皮做一面鼓。” 海合上册子,不想要再看下去。 尽管它是一本儿童读物,此时此刻,这个故事还是让他感同身受地觉出了害怕。 匹诺曹变成了驴,没有了原来的样子,也不再会说人话。曾经认识他的人都不再认识他,也没有人能来救他。 海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对司机说道:“我想下车了。” “到加油站再下吧。” “不,我马上就要下车!” 海的警觉心这时才姗姗来迟,他手心出了点冷汗。大巴一路不停歇地行驶,让他浮想联翩—— “于是他被另一个人买走了,那人想用他的皮做一面鼓”。 是谁变成了“海”,海没有了原来的样子,也不再会说原来的话。曾经认识他的人都不再认识他,也没有人能来救他。 “停车!”海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乘客们因这一声尖叫骂骂咧咧起来,司机不得已在下一个路口急刹车,一脸不悦地打开车门放他下车。 海决定回家。 饥饿和疲惫很可怕,一无所有而充满未知的路途更可怕。 匹诺曹最后变成一只要被扒皮的驴,还不如倒带,做回一只能跑能跳的看门狗。 ………… 当初出门时,海黑灯瞎火没有记路,所以回去就不得不费一点周折。他花了两天时间才终于摸到家,走至家门口时天早已黑了,大门紧闭。 海经历了风吹日晒,并且将近一周没有洗过澡,样子自己也知道不会多讨喜。 他对着紧闭的大门呼唤了两声,两声过后没有回应,也就没再贸然呼喊下去。 他不知道干爹是否已经对他消气,会不会就此与他两断,不肯让他再进这扇门;而眼下,他也不知道干爹在门内是否又是在干那桩好事,如果不知好歹大吼大叫,坏了他的兴致,即便是没有与他两断的心思,一时迁怒,又爆出火气也是有可能的。 更何况,自己现在的模样那么肮脏不讨喜,被干爹看在眼里,又是个火上浇油的效果。 这里的天算不上多么冷,海却害冷似的一直缩着肩头。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他无精打采地绕着这栋房子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巷子里。 巷子里有扇窗,窗子里正是家中厨房,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希望能看见个人影,如果有人影,就再喊两声,可惜窗子里面一团黑,一丝光线都没有。 海在窗口徘徊良久,又回到了大门口。 他的棉衣经过风吹日晒,变得不再那么温暖,双手拢在袖子里,他既想迫切地进屋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又胆战心惊不知如何面对高平孝、面对接下来尚还不清不楚的命运。 惴惴不安地在门口坐下了,他既是在等,也是在怕。 坐着坐着,海忽然之间感觉疲惫极了,自己分明是不想再回来的,此刻却等在这里,挣扎痛苦着这些事情。 翌日清晨,卖蔬菜的小贩推着车照旧出现在了巷子口,阿牧第一个起床,推开了院外大门。 海头上兜着衣帽,双手仍旧拢在松垮的袖子里,身体蜷缩着蹲坐在门口,睡得浑身关节僵硬。 阿牧初碰到他时吓了一跳,而海刚栽下去一半,又恢复清醒端正了身体,青白眼皮也逐渐睁开,定定地看向了他。 阿牧几乎以为他死在门口了,这时才吁出一口气,声音低柔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懂喊人?” 海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回来时早已天黑。 阿牧让他进了家门,自己则是又出门了,他本就是打算骑自行车出去买早餐的。 十来分钟后,早餐被买了回来,好几袋子摆在了桌上。 海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椅子中,没有言语。 他皮肤洁白,眼睛明亮,面孔看上去很显年轻,然而心事重重地默然不语,让他显出了一种有别于外貌的沧桑感。 沧桑来自于一种积淀的麻木,麻木缘于某些无法解脱的绝望,而无法解脱的绝望,本就不应当属于任何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阿牧看着他,海的嘴角忽而松弛下来,佯装出了一丝轻松,“阿牧,我饿了,吃吧,我要先吃一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带着点微笑盛粥,那笑容像是六神无主之下的无可奈何,还有点不好意思,仿佛一张可爱而无辜的面具,习惯成自然地掩住了方才那一股晚暮的精神气。 海与阿牧一起先吃了粥,并做了一些简单交谈。 海从这难得一次的交谈中得知,干爹不会将他扫地出门,因为他还需要自己帮他演电影。 电影马上就要开机,在较为寒冷的一些城市以及桑原的家乡,早樱已经蓄势待发即将盛放,剧本及资金也已经全部到位。等室内部分拍完后,最缤纷的晚樱与海棠桃花也共同盛放了,故事与这些美景将被一并装进镜头。 这是他们筹备已久的计划,甚至因为海的原因,延后了大半年。而海生活得浑浑噩噩,还是今日才正面知道了这整件事。 高平孝在九点多起床吃早饭,不意外地终于再次见到了海。 他出乎海的意料,没有再摆臭脸,连端一下架子都没有。如同他的亲爹妈,对着海一个劲地嘘寒问暖,末了又拍着他的肩,一副苦口婆心的语调对着他诉说衷肠:“在你心中,干爹真是那样十恶不赦的人吗?十恶不赦到了你要离家出走的地步?” “……” “如果干爹是那样的人,当初又怎么会救下你,为你治病?” “……” “海,你知道干爹为了治你这一身病,花掉了多少钱吗?干爹本身也不是富裕的人,可是把半辈子积蓄都花进去了。” 海原本担忧的是不知如何应付他的脾气火气,未料等来的是这一番衷肠。 在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他的内心也作了短暂的思考,随后叹息了,承认这的确算是救命之恩。 高平孝是在安抚军心。 假模假样地使用怀柔政策安抚好了军心,他开始吃粥,等桑原也起床后,他在四人和谐的氛围中宣布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不是别的,正是方才阿牧所说的电影要开拍。 “下个礼拜,我们就一起启程去江南。”他宣布得郑重其事,又带着点少儿过家家酒的即视感,“海,你演鹿姜,阿牧演帝君,剧本我都发给你们看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海的脸。 海脸上的伤虽然还有痕迹,但已经属于可以用化妆品遮掩的范畴。他现在不担心他脸上的伤,担心的是他太瘦,原本就瘦,出去了几天后更瘦,太瘦了,也不好看。 海几夜都没踏实睡过,吃过一顿暖热的早餐,特别想洗个热水澡去睡一觉,正犹疑着怎么与刚起床的几人打这个招呼,高平孝倒是关切地开了口:“你累吗?休息去吧,对了,出门后一定没好好吃过药,睡前把该吃的药都吃了。” 他看海那么瘦,又身患多种疾病,生怕他这一下子又要病倒。海在这个当口,可千万不能病倒了。 高平孝望着海离去的背影,目光之珍重令人毛骨悚然。 待海洗漱完毕躺上床了,屋外几人摆开架势,又开始商议大事。 桑原光打了几通电话,高平孝在笔记本上啪啪打字,时间在有事可做的情况下走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中午。 钟点工做好了午餐,海这个时间正睡得醉生梦死,高平孝本想叫他起来吃午饭,看了一眼他睡得那么死,便又出去了。 “他应该再长点rou。”高平孝自己吃着大块的红烧rou,鼓着腮帮子说道。 桑原光遗憾地摇头:“的确是瘦,但没办法了,他忌口那么多,每天只能青菜萝卜,不可能再长rou了。” “忌的是高蛋白和盐,况且这么久了,他病也该好一点了吧,可以适当吃点rou。” 桑原光摆摆手:“几口rou也吃不胖,又不是人参,吃了和没吃一样,再说人参你又舍不得给他买,所以别再想了。这件事,你倒是该自我反省一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给他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保健品,我看这病就是吃那玩意吃出来的。” 高平孝自然也是后悔的,但被桑原光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他就不大高兴了。 阿牧在一旁只顾自己吃饭,他吃饭挺悠闲,但再悠闲也不去插他们的嘴,因为多说无益,和他们也无话可说。 倒是正在拿报纸擦窗的钟点工老大婶插了一句:“我们村隔壁一小子也是从小身体不好,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后来给他吃了胞衣,现在白白胖胖可壮了!” “什么是……” “真的假的?” 老大婶的话也不知有几分可信度,但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就是胎盘咯,医院里可以弄到,或是有认识待产的孕妇,可以弄个来,大补的,包饺子或煮汤喝。” 这席话成功地让阿牧丧失了胃口,吃光最后一口饭,起身去了厨房。 海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他实在是累了。睡着后,也做了梦,梦很长,像是有剧情的连续剧,梦里有几张面孔很清晰,他甚至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可醒来之后,一切全都飘然而逝,一点影子都抓不到。 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的枕巾有点湿,不知道是梦中遗留的口水还是泪水。 他又饿又难受,因此不确定这是心里难受才流了泪,还是饿得狠了才一边流口水一边流眼泪。 这一觉睡足了二十四小时,他到第二天早晨才起床。 起床后也没什么事情做,和阿牧一起去买了早餐,回来没多久,那名钟点工大婶就来做工了。 海在当天吃到了饺子,并且还是独一份,特地为他包的。 饺子里面有rou馅香菇和香豆干,一个个圆滚滚的撒了香葱淋了醋,虽然盐加得不多味道总体偏淡,但对于太久没好好吃过一顿像样饭菜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的美味了。 海抱着一个盆子吃,吃得鼓了腮帮瞪圆了眼睛,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他一口嚼完了一只饺子咽下去了,才发现几人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却止不住在望他,海有点不好意思了,“你们为什么不吃饺子呀?” 高平孝低头吃了口白饭,说道:“你吃吧,专门给你包的,你喜欢的话就再包几顿。” “那我都吃啦?”海低头又夹了一个,这次吃得节制了,不再一个一吞,分了两口咬。 “味道怎么样?”桑原光盯着他,问道。 饺子虽然有一点腥,但海已经个把月没碰过一点rou末,一切不完美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吃得几乎有些幸福:“好吃的。” 与此同时,阿牧又提前吃完饭,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碗筷放回厨房,出门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