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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鹅(中)

    像一朵烟花绚丽绽放于夜空,泼墨流光,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血液鲜活地奔涌,从视神经流入心脏,那一瞬间人们心说,哦,原来还有这样的美法。

    陈佳书穿一条月黑细羽芭蕾舞裙,浓墨重彩的黑色从胸口一路铺至大腿,腰身收得极细,裙摆如花瓣般层层叠叠立体绽开,夜莺羽毛一样的色泽,黑纱裙摆上纹有几处天鹅刺绣,缀着宝石亮片的粼粼细闪,像一朵盛开在雪白肌肤上的夜玫瑰,美得颓丧且张扬。

    她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盘起,鬓边几缕碎发垂落在小巧白皙的下巴处,发顶嵌着的钻石王冠打磨得精致华丽,钻石切割面将灯光炸开,晃闪了一众人的眼。

    她从门口走进来,像是最后到场重头压轴的女王,通身透着不是凡间的贵气,步伐优雅,白皙精致的脚踝上两根缎粉绸带交叉绑着,收在脚后跟扎成一对蝴蝶结,随着她走动而轻轻摇摆。

    后台现场安静到许多人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周围人的心跳,咕咚咕咚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的跳法,戴一宁颤抖着抽气喘气,两眼发直地盯着陈佳书,满目不可思议之色,口中喃喃,“怎么回事,她的裙子,她怎么......”

    她当然识货,陈佳书身上这条裙子看面料做工就知道不可能便宜,绝对不是什么廉价大路货,更别提她头上那座王冠,虽小,却是货真价实的真钻,周年主题纪念款,她去年陪母亲逛街经过专柜的时候看见了,还夸了句好看,亮闪闪的。当然,价格更亮更闪。

    戴一宁也没穿学校发的裙子,她去年生日收到姑妈送的白色彩羽裙,专程从欧洲带回来的,又贵又美,她喜欢得不得了,珍藏在衣柜里一直舍不得穿,今天校庆舞台她拿出来开箱穿了,果然人人都夸美,她听了淡淡微笑,心说当然。

    白天鹅么,能不美吗。

    谁能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陈佳书,一出场就将她所有风头全抢光了。

    戴一宁看了陈佳书一眼,飞快地垂下眼皮,涂抹浓黑的睫毛盖去了眼中的震惊与嫉恼,无数个谜团像锤子一样砸下来。

    她原来的裙子去哪里了?从上午发服装到下午正式演出不过几小时的时间,她上哪儿弄来这么一整套?

    不对劲,越想越不对劲。

    戴一宁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一旁的小姐妹惊讶咂舌,“她怎么来了?不是不来么,这是要闹哪一出啊?”

    “还穿的这么……这谁给她的裙子啊?”

    “好漂亮的裙……”

    “丑死了丑死了!”小姐妹打断那人的话,看了看戴一宁的脸色,恶狠狠地又说了一编,“丑八怪!”

    “……”几人沉默片刻纷纷应和,“就是就是,花里胡哨的真难看……”

    “够了!”戴一宁烦躁低喝,唧唧歪歪自我高潮有意思吗,越说越难堪,“别说了。”

    看看黑天鹅,再看看白天鹅,大家嘴上不说,有眼睛都看得出来,相形见绌四个字几乎写在了空气里。

    这裙子穿上台去,是在丢谁的脸?!

    “我上午有事,拜托陈渡帮我去领了衣服,这是他领到衣服后现场拍的照。”陈佳书点亮屏幕给她看手机上的照片。

    安静半晌,有人轻声道,“陈佳书啊,真漂亮。”

    “真美,她怎么穿的黑色,她不是跳白天鹅么?”

    “黑天鹅啊,节目单一出来就这么写的,哪来的白天鹅。”

    “听说是被换角了,原来往上报的是白天鹅,都练了挺久了,前段时间突然改成黑天鹅的。”

    “靠……”

    “还有换角的?芭蕾又不是演戏,这玩过家家呢?”

    “嘘,小声点!”爆料那人恨不得拿手里的绣球堵上好友的嘴,“别让大家听见了。”

    事实上听不听见,知道这事儿的人都早已不在少数了。

    毕竟陈佳书的名字在附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私底下她的照片人手一相册,讨厌她的,喜欢她的,装作讨厌她其实心里还是忍不住喜欢她的,她要在校庆节目上跳天鹅湖的消息早在开学的时候就悄悄传开了。

    之前有人问宋老师,她亲口夸过的,陈佳书表演的白天鹅非常美,一定是舞台上最耀眼的明珠。

    结果节目单一出来,白天鹅那一栏明明白白写着戴一宁,陈佳书的名字却落到了二舞的位置,不少人都为此跌破眼镜。

    太突兀了。明显不合理,说没有猫腻谁信。

    只不过学校官方如此定夺,学生们不会公然聊起八卦,所以都是三五好友内部提两句讨论一番罢了。

    宋老师在后台找人急得团团转,看见陈佳书的时候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险些晕过去,她惊魂未定抚着胸口走过去,声音还在发颤,“你,你去哪里了啊?”

    “来的路上有点堵车,老师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算了算了来了就好,”倒也没有迟到,宋老师长嘘一口气,“你的衣服是怎么?……”她转头看看戴一宁,“这也是你自己的舞裙吗?”

    “嗯,学校发的被撕烂了。”

    “什么?”老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被撕烂了?”

    陈佳书声音不大不小,但是耳朵尖一点的都听见了。

    目光齐刷刷朝这边聚过来,直接将陈佳书所在的角落拢成C位。

    “我的演出服,收到后发现被撕烂了,没办法穿,只好换成这一件。”陈佳书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宋老师神色震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陈佳书摇头,没说话,把叠放在袋子里的演出服拿出来给她看。

    宋老师摊开裙子举在半空,看一眼她就愣住了。

    腰部的装饰羽毛被扯得乱七八糟,裙撑要塌不塌的,背面正中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大口子。

    好好的一件裙子被毁成这样,瞬间惊掉了一众下巴。

    不远处化妆台边坐着的戴一宁嘴唇颤抖,拿了水杯低头喝水掩饰自己的慌张。

    过度慌张让她变得焦虑,总觉得周围错杂的视线都是落在她身上,带着怀疑,带着谴责,指责她干的坏事,那条被拎在老师手里公开展示的裙子就是她偷盗作恶的罪证!

    她一仰脖子,猛地灌下一大口水。

    “这,这……”宋老师震惊得说不出话。

    听到陈渡的名字,又是一堆人伸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

    照片上的场景拍摄得很清楚,衣服在刚刚领到的时候就破了,说明是在分发环节之前出的问题。这样的破损不可能是自然发生,必定是人为造成,要么是分发人员有问题,要么是在分发之前就出了问题。

    负责分发的都是普通临时工,哪个有心思专门跟个学生作对?

    竟然拍了照片?!

    戴一宁眼皮一跳。

    陈佳书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发生后的情况,裙子破了于是她只能尽快去找到一条新的补救,“出售芭蕾舞裙的店离这里很远,来回都打了车,马不停蹄地赶,可惜还是耽误了一点时间。”

    “没关系,没关系的。佳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话到此顿住,老师看着裙子上的破洞,心里逐渐生出一个疑团,但她没有时间细想,也暂时不愿细想,拍了拍陈佳书的肩膀,“吃饭了吗?”

    陈佳书摇头,这是她的习惯,上台前六小时只喝水不进食。

    老师自然是知道的,“好,晚上我请宵夜,祝你演出成功。”

    说这话时,老师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掠过那边的戴一宁。

    戴一宁似乎在与朋友闲聊,聊得很专注,从陈佳书出现到现在,她都没有朝这边看过来一眼。

    或者是,不敢朝这边看过来一眼。

    陈佳书缺席了中午最后的排练,舞蹈队里对此颇有微词,说她任性不负责,甚至抨击她舞跳得烂,但此时再多的不满都烟消云散。

    她能准时出现在后台已经是奇迹了。

    还那样完美,从头漂亮到脚。

    前台主持人的报幕声有条不紊,一个个节目依次推进,很快就要到她们的。宋老师温声问陈佳书,“紧张吗?”

    陈佳书轻轻摇头,“不紧张。”

    她看起来是真的不紧张,站姿笔直而松弛,抬手扶了扶正头上的王冠,下颚微收,目光沉稳地落向前方。

    不像是后台候场的演员,倒更像一位支配全场的女主人。

    或许是她的神情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宋老师忽然间松了口气,想起从前许多次大大小小的比赛,上台前她都是这副表情,很轻,很稳,正如她之后在台上的表现一样。

    宋老师心里又冒出一个新的猜疑。

    或许陈佳书的真实水平,并不像她平时所表现的那样。

    那也不该是她本应有的水平。

    其中原因,细思极恐。

    小孩子的心思敏感起来有时候细腻得让人心酸且胆寒。

    舞队已经排列整齐在帷幕两边站好,主持人站在前方舞台正中念着出场白。一切准备就绪,宋老师暂时将别的心思压下,轻拍了拍陈佳书的后背,如往常一样对她道,“加油。”

    陈佳书也像往常一样,扬起一个短促的微笑。然后很快放下嘴角,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进入了角色状态。

    宋老师去向帷幕的另一边,她的身影一离开,陈佳书身后登时便响起一堆悉悉索索的小声议论声。

    “跳得像笨乌鸦一样。”

    “怎么好意思来的哦?”

    “噗,你没看宋老师连话都不愿和她多讲,急急忙忙就跑了么。”

    “加油!”故意模仿宋老师说话的语气,“你是最差的!”

    “哈哈哈......”几个人低声嗤嗤地笑。

    戴一宁刚才的不安也在这笑声中消弭了不少。

    刚刚一时心慌,竟忘了陈佳书平时那样差劲的表现,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舞台拼的是实力,像她连定点都定不准,到了台上就是个笑话,绣花枕头漂亮废物。

    想到这里,她终于又找到一点安慰,告诉自己不用慌张,怕什么,一个跳得稀烂笨拙的二舞而已,远远不如她,根本不足为惧。

    轻轻呼出一口气,戴一宁找回自己作为主角的气场,像白天鹅一样抬头挺胸。

    刚一抬眼,便与陈佳书的视线擦个正着。

    讥讽地,不屑地,她眼神冷冷刮过她。

    戴一宁被她冰冷目光刮过一遭,像是那点底气也被一并刮走了,心口一阵发凉,刚刚那点不好的预感又涌了上来。

    忽然想起那天陈佳书在她耳边嘲讽的低语,

    “我要是你,做了小偷就绝对不会声张。”

    -

    “下面有请高二年级代表舞队,。”

    台下掌声鼓动,一波接一波地传到后台。

    戴一宁脸色发白,心虚得要命,脑袋里不断回想着陈佳书刚刚那个眼神,那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怕她吗,她哪儿来的底气呢,难道她跳得很好吗?

    她还在思来想去地转,太多不对劲了,乱成一团堵在心里,脑子都要想炸了。陈佳书早就收回了目光,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等待上场。

    先上场的是白天鹅。

    戴一宁朝宋老师看去。

    在演员上场之前,她都会为孩子们说声加油,就像刚刚对陈佳书一样。如果不在身边看,她至少会隔着距离投过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宋老师在台下和灯光师讲话,聊得很投入,从始至终没有朝这边看过来一眼。

    或者说,压根不愿朝这边看一眼。

    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台前主持人离场,舞台灯光变换,前奏响起,戴一宁深吸一口气,轻轻甩了甩头,强撑起一个微笑,迈着白天鹅的舞步小跳入场。

    经过陈佳书时,她视线淡漠地望向前方,仿佛身边过去的是个无关路人。

    淡淡的屈辱涌上来,戴一宁咬了咬唇,高傲地仰起头,踮脚立足,在舞台上开始第一个舞步。

    刚开始还称得上顺利,毕竟练习过多遍,动作要点她都牢记在心,跳得很到位,几个小高潮爆发,收获了台下不少掌声,就连评委席正中的徐教授也朝台上这位优雅灵动的白天鹅赞赏地点了点头。

    可她眼前总是闪过陈佳书的影子。

    习惯使然,在舞蹈室练习的时候她都是盯着陈佳书的动作跳。陈佳书有一个白天鹅的视频录像合辑,宋老师录的,录完放在小教室里,作珍藏也作示范。

    戴一宁便照着陈佳书的舞步跳,下足了功夫一个个细节抠,力求能跳得比她更好。

    一面看不起她,一面模仿她,试图超越她。

    戴一宁轻松的状态没能维持多久,第一节顺利完成,跳转进入第二节音乐时,她在衔接处出了一点纰漏,转身落地没有落稳,右腿在地上接连后退地顿了两下才堪堪定住身体。

    最容易犯也是最容易被观众看出来的错误。

    舞台现场没有补救一说,在出错的那一秒,她就已经“砸”了。

    音乐还在继续,动作不能停。她挥动手臂开始接下来的舞步,可音乐像是偏生与她作对似的,根本不按照她的节奏走,一个个音节点抓不住似地从错乱的脚尖溜走。

    她想到陈佳书的白天鹅,舞步轻盈自如,踩点精准无匹,音乐节拍仿佛长在她身上被她带着走……视频里的陈佳书跳得那样轻松,明明经过那么多练习,她也可以做到和她一样好,为什么现在一步错步步错,越来越迷茫,跳得越来越乱,还在出错,还在出错……

    台下没有了掌声,戴一宁每一次机械地转身,都能看见有观众交头接耳,皱眉的,发笑的,眼神在同伴和她之间来回游移,评委席上的徐教授脸上没有了赞赏,微微蹙着眉,表情疑惑。

    怎么办,怎么办……要完蛋了!

    她在心里尖叫,额头落下大颗汗珠。

    慌乱之中,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台下的宋老师。

    而宋老师的心情又能有多好受呢。

    第一次失误若只是小小的遗憾,如今失误到这个份上,简直就是一桩惨案。跳得完全乱了,戴一宁的舞蹈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机械,完成动作都很勉强,遑论踩点,更遑论美感。

    她原以为戴一宁能给大家八十分的白天鹅。

    没想到她亲手毁了白天鹅。

    陈佳书的白天鹅在教室里躺着不见天日,却是戴一宁在这里丢人现眼。穿一身白,却从眼睛黑到心里。

    此时的宋老师何其后悔,为什么当时那样轻易地接受了上面的安排?

    若是当时能坚持一下,面对不公能硬气一点,是不是就不会生出后面这许多事端来?

    台上台下,各自纠结。

    像是在上演一出对口不对心的滑稽木偶戏,双方拉锯战,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终于到了第一幕落幕,所有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有掌声。黑暗中,众人唏嘘不止。

    “什么玩意啊,就这?”

    “这是天鹅湖?改名叫鸭子戏水还差不多!”

    一片小范围的哄笑声。

    “看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浪费时间。”

    “不是说白天鹅是陈佳书么,刚刚这人是谁啊?早说不是她我就不来了啊,真扫兴。”

    “换角了,陈佳书是黑天鹅,待会儿就到她了。”

    拐出座位的腿又收了回来,“哦哦早说嘛,害我差点错过。”

    “怎么跳黑天鹅去了?什么换角,展开说说。”

    “……”

    台下议论声高低起伏,充满了对这场芭蕾舞剧的失望。

    领导面上很不好看。评委席上最为重量级徐教授是首都芭蕾舞团的团长,她专程从北舞来到附中作客,却让人家看到这样糟糕的表演。

    现场尴尬到极点。

    在一片失望的目光中,帷幕徐徐拉开。

    第二幕开场。

    一束追光投下,黑暗里,一道纤细曼妙的身影踩着轻盈的舞步,从舞台角落灵动跃出。

    她原地小跳,足尖转着圈来到舞台中央,手臂轻抬,足尖如柳芽抽枝般卷起,直至举过头顶。

    她将动作定格,微笑着转过脸,面朝观众,钻石王冠下一张明艳无双的美丽脸蛋。

    唏嘘声很快变成抽气音,台下静默一片。

    是陈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