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庙
作者:海绵 链接:_1cbb2ae4c 来源:LOFTER 这世上貌美之人大抵矫揉造作,无论男女。 而此时人群中有一俊逸少年,肌肤莹白,如玉如雪,衣裳楚楚,眼睛黑亮,唇若涂朱,蔡微看着这人,满心以为有如此容貌之人,一定睥睨众人,高傲冷漠,但却不然。 这少年眼睛笑得弯弯的,咪成一条线,好像是毫无心机、淳朴憨厚的农家子,目光追索着戏台上的生角,好似希冀、崇拜和爱慕其人,神情渐渐痴迷。 台上正在演牡丹亭,生唱到‘望长安西日下,偏吾生海角天涯’一句,这美少年咧开嘴,痴痴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状甚滑稽。 少年望着台上,蔡微望着他,心中砰然乱动,越看越觉得他姿态落落,想要接近。 蔡微生平并不爱断袖分桃之事,他连女子都不曾爱过,只知读书,不知风月,可如今却只觉得这少年万分可爱,万分绰约,想要与之交往,和他说话,听他的声音,和他产生关联。 蔡微想要把脸凑近,看他那双顾盼流连、随人而动的明眸,看他的呼吸,看他的肌肤。 十六年来从未动过欲念凡心,只知读圣贤书、科举做官光耀门楣的蔡微,如今满心沉浸在一种喜悦、兴奋中,好像有人追着他跑,让他急切的想寻求出路,紧紧的被追赶着,一刻不停,什么也想不了,只看着少年在天光中的轮廓,神魂为之漂荡。 情不知从何而起,却一往而深,蔡微害羞,又素来是一副持正端庄的儒生样子,不敢上前去,但一想到若就这样错过一人,追悔一生,又觉得十分不甘。 他终于是下了决心,少年看到戏台上老旦出场,踮起脚用手遮住阳光,伸长脖子看老旦的长相与妆容,跟着身边的人一齐喝彩,做出一副市井之人的姿态。 蔡微全不在意,他讨厌这样举止轻浮的人,但这少年与众不同,他不以常人的标准去看。不知不觉间迈动双脚,挤着人群来到少年背后,鬼使神差、色欲迷心的胡乱摸了一把,本想抚其后背,却没能控制住手,稍微向下了一些。 此时春日,戏场周围千红万紫芳菲不尽,秭归夹道,飞鸟忘机,叽喳声袅袅不停。 细碎的人语和婉转的戏音渐渐不闻,天光变得蓝盈盈,蔡好似落入一汪浅水之中,身前少年瘦削的后背、其余人、花鸟都变形、摇曳、如同风中烛火,几欲消灭。 蔡微生于桂林富家,读书好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莫不穷究,潜心功名科举,行为方正,举止彬彬,面色冷傲,从不与人交往,没有朋友。 下学后便回家埋头典籍之中,继续奋发图强,其母刘清容家教甚严,蔡微倘若衣冠、头发、配饰等处有一丁点不对,刘清容就要拿起鞭子重重责罚他。 为此蔡微如同一颗被勤于修建的小树,直挺挺的生长,没有任何杂枝,所有贪玩、好奇、好色的青春少年心情都被压抑着,蔡微愈发成为先生、亲戚、家人眼中的好孩子,连蔡微自己也是如此想,他这一生就是读书、科举、做官,治国平天下,顺便光耀家族,完成古今士人相同的梦想。 县学诸生大多喜好饮酒、嫖妓,流连烟花,挥霍青春少年,而蔡微整日如同一个无欲无求的老人,看破世事,除了读书,便是练字、作诗,同学请他去嫖妓,他或是拒绝,或是置之不答,请他饮酒,也是如此。 如此无趣的蔡微也曾经有过一段情事,那是三年前,他十三岁,家中新到一名侍女,大约十五岁,是河南一家破产富户的女儿,辗转经人贩子手卖到桂林,这侍女名叫侯芳菲,洗衣、做饭都不会,刘清容是看她生的好看,怯生生的,像是富家女,不忍她继续跟着人贩子流离才花钱买下。 刘清容见侯芳菲认字,就将他分在蔡微房中,伺侯他读书起居。一男一女深处一室,刘清容却很放心,她眼中的儿子端正古板,绝不会做出半点无耻之事。 一开始数月,两人果然相安无事,刘清容愈发放心,直到有一天,她在园中撞见儿子与侍女二人抱在一起,心中大怒,扑上去将侯芳菲的嘴巴生生撕裂,鲜血淋漓,吼叫着如同恶鬼,骇的蔡微昏死过去。 那以后,蔡微重重的受罚了一顿,刘清容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命令下人不许说出去,否则要他们的命。人人都心中恐惧,觉得这女主人好似疯魔。 侯芳菲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蔡微也断绝了与人相爱的念头,孤孤单单的忍受寂寞,压抑自己,直到如今。 他摸到了这少年的屁股。 一股愧疚与自卑、自贱的情绪和狂喜一齐涌上心头,赶忙用袖子遮住口鼻,向后想要退入人群,那美貌少年更快,回头怒目而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是你摸我屁股?”少年用语俚俗,面色责怪而怀疑。 “没有。”蔡微慌忙否定。 “没有?”少年皱起眉,盯着蔡微,“没有你为何遮住脸?把脸露出来!” 蔡微脑子空空,竟听话的放下袖子,露出脸来,他生的有几分清俊,鼻梁高挺,清秀儒雅,少年看他这副样子,面上怒气减了三分,眉头舒展开来,继而‘扑哧’一笑,几滴口水喷在蔡微身上,少年急忙去擦,被蔡微阻止。 “小生蔡微,字知着,临桂县人士。”蔡微拱手一揖。 少年声音清亮愉悦,像是关不住的飞鸟,精力过剩而乱跑的猎犬,“我叫陈穷,字嘛——字汪洋。” “哪里人士?”蔡微下意识问。 “请我吃喝一顿,我便告诉你。”少年讨好的笑,模样痴痴傻傻,蹦蹦跳跳,露出两颗虎牙,尖利的好似划破了一道屏障,让蔡微彻底冲突出了一处牢笼。 西街在漓水边,路上铺着青石板,两边建筑拥挤,大多破败灰扑扑的,如同一群勾肩搭背的乞丐蹲在水边等人施舍,水边一群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的女子正在洗衣裳,陈穷在前,蔡微在后,找到一家饭馆,坐在街边。 蔡微是主,陈穷是客,主问客‘吃什么?’,客笑而不答。 “那便要黑醋血鸭、与乌鲤荷花鱼,再来两碗红油米粉。”蔡微冲店家轻声道。 回头再看陈穷,这秀美少年伏在桌上,两手托着下巴笑盈盈的正看他。 “有……何可看……”蔡微慌了神,喝了一杯清酒想要掩饰,却因为从不饮酒而呛到,咳咳几声。 陈穷笑得更开心了。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开门见山,毫不隐讳的说道。 蔡微心中吃惊,他惧怕被旁人听到这番事,虽然士大夫中,好男风已成流行风尚,但终究不与孔孟之道相容。他如同做贼一般环顾店中,确保无人注意他二人后,才勉强放下心来。 只愿陈生小声点说话才是。 “怎么不说话?”陈穷追问。 蔡微摇摇头。 “不喜欢?”陈穷颦眉,一双桃花眼满是嗔怪,“好你个无赖流氓,不喜欢又要摸我。” 蔡微见所爱之人生气,如同刚煮熟的山芋揣在怀中,说不出的难受,他想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却终究不愿做轻浮之事,只是急忙正色道:“小生要是说喜欢呢?” 陈穷眼睛忽的睁大,闪闪含情,“那就好……” 烫手山芋又传回蔡微手中。 “什么叫‘那就好’?” “问这么多干嘛?喝你的酒吧!”陈穷笑了起来,声音婉转如黄莺啼鸣,蔡微只愿醉在这笑声与屋外吹进的江风中,恨不得眯起眼睛好好享受一番。 这永远沉在江山里的风…… 这时进来一人,穿着富态奢华,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满手翡翠扳指,头戴包玉纱巾,叫来小二,要了数十样菜,又要了三种酒,在桌上扣下一枚小小的金元宝。 小二笑着拿起来放入怀中,殷勤的作揖,跑去后厨通报了。 陈穷与蔡微都看着这人,然后陈穷开口:“你看人家点了那么多菜,你怎么如此抠门?” 那人听到陈穷的话,干巴巴的冲他拱拱手,然后撇过眼去。 蔡微感觉羞愧,低声解释:“国家丧乱之际,不可铺张奢靡……” 陈穷吧唧两下嘴,不置可否。 李闯已经在西安建号,大封百官,发兵东犯,不日就会抵达京师,桂林城虽远在千里之外,不在李闯眼中,但人人都好似李闯即将大兵压境一样,人心惶惶,各个忧心忡忡。 全国饥馑、战争,遍地流民,值此糜烂之时,怎能吃豪奢酒食、听靡靡之音、做享受之事呢? “怎么?你不为国家担忧么?”蔡微找着话题,满心期待可以和陈穷相处熟络。他从没交过朋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谈论自己关心的国家大事。 陈穷的手把自己脸上软rou挤出几道褶子,愈发可爱,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小二,这小二端着一道菜送上刚才那富人的桌子。 “为什么先给他上?”陈穷没有接蔡微的话,而是不平道,“我们先来的。” 蔡微尴尬的看了看那桌,低声说:“他花钱多,我们花钱少。” 他很高兴于能和陈穷一并进入‘我们’这个词中,为此心中喜悦,不能自胜,声音都带着些颤抖。 陈穷很不同意他的说法,“无论钱多钱少,来者是客,都要平等相待,这店家也太势利了。” 蔡微半是附和,半是开解:“天下之事大抵如此。” “等他给咱们上菜时,我要好好说他一顿。”陈穷冲着远处的小二道。 “啊……还是不要了吧,不要生事。”蔡微慌忙道。 陈穷撅着嘴,盯着小二半刻,眼珠滴溜溜地随着小二到处乱转,过了一会,没人和他说话,他却自己笑了。 “好,我不说他了。”陈穷向蔡微讨好的说。 他又说道:“你住在城里么?” “嗯。” “望江楼对面那片水塘,可去过?”陈穷问。 县学往东,一处水田那边就是望江楼,夏天时那边有集市,吵吵嚷嚷的,农人叫卖树苗、鸡鸭等,蔡微有一次跟着教谕去运司季考时路过那里,见过大致景色。 “去过。” “那边有好多黄苇鳽。”陈穷道。 “什么?” “黄苇鳽,”陈穷比划手势,“大概这么大,身体长长的。” “嗯……我没仔细看过。” “我想捉一只,你说这种野鸟,关进笼子里能喂的活么?” “你一定能。” “嘿嘿……”陈穷露出鄙夷的微笑,“你这种书生懂什么?野鸟喂不活的,跟你说了也白说。” 他不等蔡微反驳,又跟着说:“我身上没钱的时候,就去那片塘子里捞鱼吃。” “为何不回家吃饭?”蔡微问,陈穷看起来衣着贵气,应该是富家子。 “回家吃多没意思呀?”陈穷描述,“捞不着鱼的话,我就去朱家铺牌坊下面,那里坐着好多乞丐你知道么?丛前我有个朋友,叫刘狗,我们俩就坐在那边抗饿吹风。” “如何抗饿?”蔡微越听越觉得眼前这少年放浪形骸,行事奇怪。 “就是坐着,”陈穷解释,“没东西可吃,就坐着呗,越动越饿,坐着不动就不饿了。 “你知道土饼是什么滋味么?”他又道,说个不停,“大昌那边有几个山坡,地面上是浮土,往下挖点就能挖到湿湿的白泥,和着野菜吃。” “小生向来不吃这种……” “那是你有钱呀!”陈穷眉飞色舞,“穷人家现在都吃这个了,野菜现在都挖完了,穷人就干吃观音土,涩涩的,黏黏的……” 一会功夫,小二忙活完那桌,才来上这桌的菜,热气腾腾的鱼和红亮亮诱人食欲的米粉端上桌来,陈穷咽了咽口水,拿住自己的酒杯。 小二要为他倒酒,但他迟迟不把酒杯放在桌上,最后是蔡微轻咳了一声,陈穷顽劣的表情当时变得低眉顺眼,乖乖把酒杯放在桌上。 小二倒完酒后,估计有些生气,收起酒壶时甩出几滴,清清楚楚的飞溅在鱼里。 “加几滴美酒,更添风味,”蔡微抢先说,怕陈穷又多事,“辣椒,你吃过么?” 他从米粉碗中夹起一片碎辣椒,放在老旧的木桌面上,带着丁点油渍。 陈穷伸着脖子仔细看,摇了摇头。 “南直隶流行养辣椒花,观赏亵玩,近月来才有胆子大的将辣椒果实入菜。”蔡微道。 “什么味道?” “你自己尝,很呛人。”蔡微又从碗中夹起一点碎末,送入陈穷口中,陈穷抿了抿,便一口吐在地上,喝了一口酒漱口。 “难吃。”他把自己面前的米粉推给蔡微。 蔡微眼看着陈穷雪白肌肤和清亮眼神,心神微恙,这顿饭自正午吃到傍晚,米粉与鱼鸭,他吃第一口便没了兴致,不是不好吃,只是他没心情品尝食物,眼前佳人秀色可餐,一筷一筷呆呆的夹,呆呆的吃,如同嚼蜡。 夕阳躲到独秀峰后了,被染成金黄的靖江王府渐渐隐到强光后的黑影中去。 一个老妪提着一篮菱角,蹒跚走进店中,问了几人‘要不要’,人都摇头,直到两人这桌。 蔡微恭恭敬敬起身作揖,抱歉道‘不要’,轮到陈穷时,这痴少年认认真真的拉过老妪篮子,在菱角中挑选半天,蔡微有意劝他不要调笑老人时,陈穷拿起一个特别古怪、如同老树上的树瘤一般的菱角,惊喜道:“我喜欢这个,这个与其他菱角大不相同,这世上千万个菱角恐怕也找不出如此古怪的了。” 老妪要一文,陈穷却道:“不能卖这么贱。” 他解下腰间玉牌,送给老妪,老妪又惊又喜,连连道谢离去。 饶是蔡微这样端正之人,也忍不住说了他一句‘傻’。 陈穷拿着古怪菱角,眼神晶亮,理直气壮的反驳:“我喜欢少见的东西,千金难买真心欣悦,你看,像不像一只貔貅?” 他伸长胳膊,瘦削白皙的小臂自月白花绉夹道袍中露了出来,蔡微一时呆了,凝视许久,直到陈穷将菱角按在他的额头。 “哈哈……”这少年笑,“我问你话呢!” “呃……不像。” “你有小刀没?我穿个环挂在腰间。”陈穷活泼的起身,挪了挪凳子又坐下。 “没几天就要发臭。”蔡微告诫。 陈穷眼神落寞下去,想是蔡微这话触动了他的什么心事,蔡微心下暗自后悔,看着眼前少年咬着唇齿,原本明媚的眼睛如今垂下眼睫,心中揪痛。 天色完全黑下来,江上星散小舟,渔歌唱晚,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光亮,远近人家做饭的香气飘来,两人坐在窗边,一抬眼就能看见满天星河。 “以后还能再见么?”陈穷过了一会,缓过劲来。 “明天么?” “以后。” “明天我还来这。” “空口无凭,你留给我一件信物吧。”陈穷像是街边货郎,正与买主讨价还价一样,十分市侩。 蔡微将怀中二十余两银子一并掏了出来,放在桌上,“压钱在这,你总会相信了吧?” 陈穷鄙夷,“世间事一沾铜臭,就最不可信。” 蔡微不知如何能让陈穷相信自己,他想着自己最珍贵的是何物?钱财已经全部付诸,对方却不能动心。 他思索着,陈穷又痴痴笑起来,看着眼前这清秀老实的书生眉头紧锁,满心想着如何取悦自己。 “算了……”陈穷道。 蔡微却不愿算了,什么叫算了?从此不能相见? 他站起身,凑过去,河倾月落,杯阑烛暗,正是人易动情肠之时,蔡微跌跌撞撞,俯身覆上对方柔软的嘴唇,二人相触时,蔡微觉得一腔闷闷全都抒发,如同蜻蜓点水,轻碰于一处,心中却惊鸿四起,大火烧原。 发乎情,止乎礼,他想要抽离唇舌,抽离情欲,但陈穷挺身贴上来,又嘬了他一口。 蔡微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用力的吸气,呼吸,然后勉强道:“我明天一定会来的。” 陈穷没回答,盯着江水看,眸中蕴着一层叫人看不真切的水雾。 人间今古月,江上往来舟。小宴悲前度,孤城忆旧游。清光因水近,寒色到山幽。相看情无限,寂寥一天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