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真是有底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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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辈子太远,还是眼巴前的事更值得贺远惦记。眼巴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母亲那一关闯过去,所以,苏倾奕还得在贺家继续混熟脸。 熟脸仍是回回登门不肯空手,弄得冯玉珍回回过意不去,等贺远再关工资,她只扣一半,剩下都给了贺远零花。她说贺远有事没事往苏老师那头跑,少不了受照顾,不能占便宜没够。 这可省了贺远开口,他一直没好意思跟母亲提这茬。他平常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花花嗜好,打小就是街坊四邻挑大拇哥的对象,一提就是:“老贺家那小子懂事!从没听人要这要那,也没见人招猫逗狗,可是叫玉珍省心!” 上了班他一如既往,关工资第一时间就交给母亲,母亲余给他多少他拿多少,不多要。他成天两点一线,早晚饭吃家里,午饭在厂食堂,他几乎没有开销。 然而自从和苏倾奕好上,他手头紧了。小情侣嘛,见了面总不能干瞪眼,难免喝个汽水看个电影,贺远不愿次次让苏倾奕掏钱,只好在其它地方省。可是除了吃饭,他也没地方省。他把上下班坐车的钱都省完了,天天自己坐自己的11路。 有两回他实在兜里太空,中午吃饭连菜都没打,买俩饽饽干啃。周松民看见说:“这还俩礼拜关工资,钱花净啦?” “……啊。” “花哪了?也没见你添个啥。” 还是师父疼他,把自己饭盒里的菜拨出一半给他,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不趁手了。他说家里没事,好着呢。 “有事儿可吱声,跟我说怕嘛的。” “真没事儿,我就是……我请人看电影看多了……” “请姑娘?”周松民点点他,“请姑娘也悠着点儿,要不是过日子的人,将来有你累的。” 贺远有“苦”难言,跟谁都没法说实话。好在七月中旬他的工作转正了,两年学徒工,不容易。工资一翻倍,他的零花也宽裕起来。整个暑假,只要厂里不加班,管是考勤日还是礼拜天,他打着补习的名头没少和苏倾奕起腻。 腻多了,被窝里那点事他越来越得心应手。连苏倾奕都忍不住调侃他,说他中学那会儿看的书可真没白看,如今全实践到对象身上来了。 他这时正压着苏倾奕耕耘,喘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愣还喘出了节奏,两个字一送腰。 真宛如新婚燕尔,暑假就是他们的蜜月。 开学没几天,中秋来了。贺远当然要叫苏倾奕上自己家过节,那么多年苏倾奕都是一个人在外独“享”团圆,今年可是新人新气象了。贺远说,以后苏倾奕想一个人清净都不行,贺远不让。 “你是我的人,你就得和我在一块儿。” “真是有底气了啊。”苏倾奕眯缝着眼打趣他。 他倒一本正经起来:“你现在里里外外都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两人说这话时正在往家去的路上。中秋是个礼拜六,不赶休息口,贺远下了班专门绕去学校接苏倾奕一道走。 他没告诉过苏倾奕他有多爱和苏倾奕一块进家门,多盼着对苏倾奕说一句“咱回家”,但他知道苏倾奕爱听他说“咱”。每回他这么说,苏倾奕都要用自己的方式再重复一遍这个字。这是不属于苏倾奕字典里的字,是个外来词。 “咱上哪儿吃饭?”贺远经常这么说。 苏倾奕就会回他:“要不咱去……”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去。 贺远说:“咱睡吧。” 苏倾奕说:“睡。咱明天还上班。” 贺远现在说:“咱回家。” 苏倾奕说:“咱真不再买点什么?” “你嫌我妈不呲儿我啊?” 贺远紧拦慢拦,最终没给母亲呲儿他的机会,反倒让苏倾奕给呲儿了。苏倾奕说他真坐得住,也不说上厨房看看去,帮着干点什么。 “我怎么没干?”贺远说,“那炉子不是我烧的?煤球不是我搬的?” 苏倾奕听他这么不着调的口气,直笑:“你也就干点粗活了。” “哎,粗活细活都我来,往后我照顾你。”他话接得那么自然,给未来做了多少打算了? 苏倾奕说:“噢,什么都你来,我是废物?” “你是我媳妇儿。” “贺远!”苏倾奕眼睛直朝门口张。 贺远说:“没人听见,就在家叫。在家也不让叫?” 苏倾奕不说话,睨着他。 “真不让叫?” “瞎叫。” 明明一点也不瞎。贺远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翻腾这个称呼。要是他和苏倾奕能结婚,他早对母亲摊开说了,热热闹闹办一场喜酒,给家里再添一口人多好?也省了母亲一看见胡同里谁家娶媳妇嫁闺女,回来就那样一脸盼地瞅他。 为此他不止一遍地叮嘱母亲,苏老师再来家里,别动不动就把话头往对象上牵,苏老师不是胡同的张婶儿、徐大爷,也不是车间的孟晓昆,人家知识分子面皮薄,听不惯这个,人家讲究那什么……隐私。 母亲不懂什么叫隐私,但好歹把儿子的不乐意听进去了。从苏倾奕第二回上门,她就不问了。可不问是不问,改絮聒贺远了。贺远的心顿时成了检验室的天平,这头落下去,那头抬起来。 这吃着团圆饭也没忘了老一套。从哪提起来的呢?哦,从贺远他爸。冯玉珍说她像贺远这么大时都嫁给贺远他爸了,贺远这八字还不见一撇。又说头些天张婶儿给张罗过一个姑娘,问在哪上班?在粮店,正式工,吃公家饭的。多好哇?贺远死活看不上,嫌人家就念过高小。 “高小还不够?人好、能干就行。再说,不也托着你高点儿嘛?”冯玉珍一双眼在两个年轻人之间忙活,看一眼苏倾奕,看一眼自己儿子,“苏老师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话说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那女的成天高你一头,你日子也不好过呀,上丈母娘家都矮一截儿……” 贺远受不了了,一想到这些唠叨他要无休止地听下去……肯定是无休止,因为他想不出道理堵母亲的嘴。他真不想听,可是有什么办法能两全其美地解决这局面?没有人教给他。苏倾奕也教不了他,苏倾奕在这门功课上不及格。 饭后贺远送苏倾奕去车站。一路苏倾奕都没怎么开口,贺远以为他到底是不高兴了。唉,这节过的。 “你别听我妈瞎说,我谁也不见。” “其实见一见也无妨,就是个形式。” “你说反话吧?”贺远站下来,拉苏倾奕也站住,“咱俩都什么样了,你要是不痛快就说出来,要不然你掐我也行。” “我掐你干什么?”苏倾奕嘴巴笑着,眼睛有点愁,“我就是……其实你母亲有什么错呢,一点错也没有,她就是想你过得好。” 而这个好又是那么朴素,那么容易就能抓到手里。人人都能抓到啊,胡同里那么多人家都行,她的远子只比他们更能干。 “那谁错了?”贺远问。 真是个天大的难题,顶顶尖的人才都答不上来。老天都答不上来。不然它怎么就发生了?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的门道,有门道的东西就有它的路走;那路不是完全堵死的,哪怕是拱到悬崖边,那崖底下也有水,有树,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大片未知托着。 就为了这片未知,他又把苏倾奕带回家,一次、两次、三次,父亲没来找他算账,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至少还没站到悬崖边。 “你后悔吗?”贺远又问,“当初和家里闹翻。” “后悔。” 对这个回答贺远有些惊,他以为苏倾奕是不懂悔的人。苏倾奕那么清楚自己要什么啊;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是不会悔的。 “我后悔,”苏倾奕说,语气有点叹了,“即使闹翻成那样,什么也没能改变。” 看来唐士秋说得没错,他之所以又回家,不是因为家里接受他,是因为整件事被锁起来了,锁在全家每个人的心门里,谁也不提罢了。 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谁也不再提。当初还提它干什么呢?不提或者还能一直以其他理由拖着、瞒着,提了反而退路全无。往哪退呢?他已经站到直角悬崖的一边了。贺远不会让他的另一边也是悬崖。 贺远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左边胸口上,不用说什么,就让他听听自己的心。听听这心跳。这心跳多真啊,比贺远从嘴巴滤一遍真多了。 贺远不必说出那些话,不必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别以为我是一时冲动在哄你,我会做到我该做的,你看着吧,我知道日子不能混,好多事都不能混,混是混不过去的。我不会后悔,你放心,我扛得住,我什么都扛得住,我还想当咱俩的顶梁柱呢,我妈怎么着我我都扛得住,只要她成全我。 这些话贺远一句都没有说,但他相信苏倾奕懂他:话全在他的心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