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你没资格想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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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远的相片就是颗炸弹,炸得苏倾奕连卧室都进不去,自此常驻在外屋的沙发上。林婉狠把他当了一阵空气,渐渐气也平了。家不再那么僵,毕竟有个孩子。那气氛怎么形容呢?似乎有点像男人三妻四妾也很平常的旧社会,正妻偶然间发现丈夫在外另有个相好,生气归生气,日子总还要往下过。 要什么感情,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多少人家都这么过,他们无非是把凑合提早了几年。 林婉不提离婚,苏倾奕没法提,一天天混下来。混到暑假,三口一起回了老家。两边父母谁也没看出这成对的一双是演出来的,心全让小不点儿牵着跑了。尤其苏母,从看见苏思远就撒不开手,说这孩子和苏倾奕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不够,连睡觉都要抱到自己房里。苏思远也听话,不哭不闹,不像一般孩子离开mama就哭个没完。 只是这么一来,貌合神离的两大人间连个调节气氛的余步都没有了。也亏苏倾奕房间的床足够大,一人睡一个边,同屋檐下闹分居,早习惯了。 谁也睡不着,闭眸假寐。还是林婉先开口,自那晚之后头一遭旧茬重提,对着天花板她问苏倾奕,真就从未对哪个女人动过心? 苏倾奕没有出声,闭着眼,心不知该为谁痛。多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她还要折磨自己。 “为什么就轮到我呢?为什么就是你……” 听腔以为林婉要哭,苏倾奕扭过脸看她,正和她对上眼。 “真混蛋。”她声音轻轻的,像呸了他一口。 苏倾奕自己也呸自己,万般自责地说,倘若林婉想定了为孩子改名,他听她的。 “真混蛋。”真是一声呸了,林婉两手上来捂在脸上,哭腔从手缝里传出来,“好简单呐,好轻省,你心里想过孩子吗?他不是刚生下来了,我现在叫一声远远,不管他在哪,听见了会朝我回头,他知道我叫他……” “林婉,我……”苏倾奕心头针扎一样,慌着坐起来,想安慰她又不敢碰她,“你别这样,我的罪,你想怎么都行……”他还是过去搂了她,她不停说着别碰我、别碰我,但没有推开他。 “你天天想着那个人,你哪配当爸爸……” “我不想了。” “你没资格想。” 是没资格。那相片背面苏倾奕写的正是他不配再想贺远,因为他永远失去了爱贺远的资格。与贺远擦肩的那一眼,他才明白他到底有多不配。 “你没资格想任何人。”林婉说。 “嗯。” “他呢?也尽想着你?” 苏倾奕警惕了,搂林婉的手一僵。 林婉苦笑:“怕什么,我还能剪断你们心里的那根线?” 就是这一刻,苏倾奕明白这是个多么心软的女人。 半宿未眠,苏倾奕悄声下到书房,谁想门一开,大哥也在。屋里点着台灯,大哥对着台灯发怔,苏倾奕叫他一声,他才回神,问苏倾奕怎么这辰光下来了,苏倾奕一笑,大哥不问了。 “喝茶吧,我再泡一杯?”大哥说。 “好。” 茶香缭绕,兄弟俩各怀心事。半晌,苏倾奕说大哥最近脸色不好。 “学院开始找我谈话了。”苏世琛淡淡地说。 “定性了?”苏倾奕心一咯噔。 “还没。不过早晚的事,我有心理准备,就是怕你嫂子受不了,我还没和她提。”苏世琛笑一笑,“其实也瞒不了多久,学校报刊栏上很快会看到。” 苏世琛和妻子都在大学里教书,一个教世界史,一个教英文。他们因留学相识,是自由恋爱结的婚,门当户对。苏倾奕曾无比羡慕他们。半年前登在校刊上的一篇文章为苏世琛惹了麻烦,本是应邀答学生的提问,他在文末特意注明了一家之言,仅供交流探讨,结果这一家之言真成了一家之言,探讨的余地没有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倒是不怕,就是难为他们娘三个。行了,不说这些,我上楼了,待太久你嫂子要发现,你也早点休息。” 看大哥出了屋,苏倾奕最终也没有回房,在书房坐了一整夜。 后半段暑假,他和林婉依然扮着人前夫妻。林婉再未对他提过给儿子改名的事。回津前几天,苏世琛的事定了性,他被停课审查。全家一夜变了气氛。那时苏倾奕怎么也没有料到,回校后等着他的会是和兄长同样的一顶帽子,原因却更简单:帮谁说话,你就是谁。 起初情形没有想象得糟,苏倾奕只是被撤销职称,课照常教,工资也未减半分。问题出在他自我反思不够深刻,系里找他谈话,他问人家他究竟错在哪里。人说,错的是你,我们没错的人怎么知道你错在哪儿?这不是不讲理吗,断言他错,却不肯指明他错在哪。 苏倾奕的不配合、不反省令谈话小组十分不满,来回几次毫无进展,系里决定既然如此,干脆别教课了,就到群众的队伍中去,让群众好好地给他上一上课。 然而这种处理结果明面上不叫处分,因为关系和工资仍在原单位,只说这是为了让他重新回归到无产阶级的思想队伍中。其实谁都明白,这种所谓不是惩罚的惩罚才是最打击人也最让人看不到头。 就这样,苏倾奕在十一月初收到了暂调机械厂的通知。 贺远知晓这事是从师父嘴里。起先师父没提苏倾奕的名字,只说二车间来了几个改造的。 贺远说:“这有嘛新鲜,没看唐士秋都给分配郊县了。” 唐士秋说冤也是真冤,本来今年刚考上系里的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他非要嘴上没把门的,抱怨学校食堂的饭菜缺油少盐,说吃得他上课都没精神。这话换个人说获准没事,他那个家庭出身,再无意的话也成了有意,让人家盯上了,一切都是靶子,放大镜照着你,你是完玉吗,没一点裂?贺远说他是叫人凑了数。研究生入学资格取消了,人落得个考察两年的处理结果。 唐士秋学的是土木工程,被分配去了一个与专业毫不相关的郊区中学教几何。女朋友扛不住压力和他分了手,他嘴上说不怨,说认,但贺远看出他这回是真的伤心了。 临出发前,贺远专门去送了一趟,回来路上感慨万千。他想,当初自己没能继续上学会不会也不全是遗憾?人生此一时彼一时啊,谁也料不到命运这东西究竟会把人带去哪个方向。 “是不新鲜,”周松民嘬着烟卷,眯着眼,“你猜下午我在老段车间里瞧见谁了?苏老师。” 贺远愣住,半天思路才搭上轨,他问师父是不是看岔了,他没听说啊,唐士秋一个字也没提……嗨,唐士秋自己都一团乱,哪有空关心别人。 “我点你不是叫你找他去,是怕哪天你猛不丁看见他,脑子发昏。” 周松民絮叨着,贺远全听不见,满心都是疼。疼着,又出来一股不合时宜的欣喜:他又能每天看见苏倾奕了,哪怕远远的一眼;如果苏倾奕也能看见他,解苦啊。 周松民看他心不在就来火,使劲捻着烟屁股说:“远子,我可丑话说在头里,我不管你还惦记不惦记他,他现在脑袋上一顶帽子,厂里多少双眼多少张嘴你不是不知道,你不准再和他走近了!他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你别给自个儿找麻烦,真惹出事来没你好果子吃,听见没?!” 何止心不在,贺远魂儿都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