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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圣谕

    第三十二章圣谕

    北境的冬天并不适合鸟类生存。这个时候留在沧溟城的,只有吵吵闹闹的乌鸦和胖成球的大山雀。小家伙们渡过了漫长的寒冬,精力旺盛,经常衔来一些柔软的嫩草,艳丽的花瓣和闪亮的饰物堆在竹林里给他作窝。

    趁着清晨繁缕还没醒,如墨哭笑不得的地收拾起后院的“赃物”。

    枯枝间一抹惊艳的蓝色吸引了他的目光,拣出来才发现那是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四枚半透明的花瓣宽大而轻盈,纯净的浅蓝色仿佛他记忆中的悠远的天空。

    天空。

    两个单字飞快地滑过舌尖,肩胛骨隐隐作痛,留下了一道说不清的惆怅。

    他为人不过十七八载,短暂的模糊回忆却成了这之后漫长时光的唯一倚赖。他没有骗玄夜,刚到北境时他的确被抹消了记忆。

    江岸边,狼狈的黑发青年迷茫地睁开了眼。他是谁?这是哪里?为什么他会在这儿?他的脑海里空无一物,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向北,不要回头。

    彼时的北境刚经历过一次王朝的更迭,战乱又起,到处都是废墟、硝烟和逃荒的饥民。半妖四处流浪,那个时期的他顶着一副成年的男性躯壳,内里却像婴儿一般无助茫然。白天要躲避人族的猎杀,夜晚则会被漫天孤魂的哀嚎所淹没。

    渐渐地,他在恐惧和仇恨的目光中学会了伪装,但无心的妖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人间冷暖于他不过是转眼即逝的镜花水月,他会怀念惋惜,却无法感同身受。

    被动地活着,被动地回应他人的祈求,被动地扮演不同的角色。他就像是个提线木偶,被黑暗中伸出的丝线绑得死死的,却连纵偶人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

    而现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又多了一个。

    半妖想起他现在的主人就头疼。真不知道那孩子看上了他什么,猎奇?耐cao?恋父?非要花尽心思折腾他这个老男人,去抱后宫那些家世清白、香香软软的女人们不好吗?

    如墨越发悲愤,将掌心里的花瓣揉得粉碎。几只蓝灰色的鸟儿从树上飞下来,唧唧喳喳地绕着他转个不停。

    “……嗯,我没事,”半妖回过神,看着手里的花瓣很是愧疚,“抱歉,弄坏了礼物。”

    这些小生灵们灵智未开,见到他的笑容又开心地扇动起翅膀,胆子大的甚至落在了他的肩上。

    如墨清理完后院,对鸟群再三叮嘱“严禁偷盗”,但看它们咋呼的样子估计还是没听懂。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换好衣服,匆匆赶往北苑去迎接那两个更大的麻烦。

    尘土之中,碾碎的花瓣蓝得妖艳而放肆。

    玄武建国后,官制延续了螣国旧制,设三公九卿分管朝政。北境分裂已久,为了换取支持巩固政权,玄武国的朝野接纳了各族的显贵。

    宰相颜子渊是现在颜家的族长。颜家长居沧溟城,与曲家自古交好,也是曲太后借由景帝之死夺螣蛇、立玄武的最大功臣。御史大夫上官钰则是代表了北境五大家之一上官的势力。上官出自玄武教廷一脉,不以武力见长,但根深叶茂,通过智谋与联姻渗透各国,与北境诸多的势力都建立了联系。玄墨将军逝世后,夜帝为平息螣蛇皇族与军部势力的矛盾,将军权拆分,一半交由玄墨旧部、今右卫大将军卫岚,另一半则交给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凌霄。

    外朝势力庞大,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的重心再向内朝弘学馆转移。

    弘学馆本是宫中最大的藏书阁,如今却成了百名能人异士工作的场所。皇帝平日里经常亲自前往弘学馆与官员学士们商谈,来自全国各地大小官员的奏章和公文会先汇聚在这里,经过分类整理后交由各部出谋划策,最后再由尚书们汇总交由内阁定夺。

    内阁处理机要事务,成员时有调整,但能列席的必然都是皇帝的亲信。

    “嫂子!”

    如墨面色铁青,手里的笔杆应声而断。

    刚从边境回来的原螣蛇国八皇子,现玄武左卫大将军玄霄兴冲冲地凑到他的桌前。戎装的灵族五官与玄夜有七分相似,利落的银色短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眉飞色舞,声音爽朗,活脱脱一个轻狂不羁的英武青年。

    皇子庶出,生母早逝,侥幸成为了腾云宫政变中唯二的皇族幸存者。曲太后见他年龄与玄夜相仿,不由心生怜惜,把小皇子一同接到了沧溟城。玄霄是天生的武者和将才,玄夜登基那年,十二岁的玄霄也开始跟着军队东征西战。十三岁升任百夫长,十四岁奇袭东突,十五岁因战功卓着破格升入了玄墨将军亲率的玄甲铁骑。在不少旧贵族眼里,骁勇善战的八皇子比起长期待在幕后的夜帝更能代表螣蛇的武德。

    夜帝很疼爱自已这个直率又忠心的弟弟。但也许是因为在军中浸yin多年,玄霄自小染了一身江湖痞气,仗着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嚣张得不行。

    玄霄大大咧咧地坐在如墨身边的椅子上,坏笑着看向自己的皇兄,“我就说嘛,哥你这么疼嫂子,怎么会舍得嫂子出事。”

    如墨被玄夜强行抓来当书记官,内阁四人在玄烛出事那次都见过他的原形,为避免麻烦他这些天来一直在角落里安静装死,这下气得脸都黑了。

    玄霄的武功和兵法有一半是如墨教的,现在他只想把这个行走的大麻烦丢出去。

    “对了,嫂子,”玄霄趴在椅子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刚才去看玄烛了,那小丫头越来越漂亮可爱,根骨好,打人也疼……你和哥打算什么时候再生个小外甥?东边那群逆贼现在老实得像群孙子,只要哥同意我自愿留在沧溟城帮你带娃。”

    “咔擦。”

    如墨又折断了一支笔,僵硬地回应道,“请殿下自重。”

    角落里的半妖白衣黑衫,敞开的制服领口中露出斑驳的吻痕,长发被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深邃的黑色眼睛如古井般波澜不惊,隐约泛红的眼角却看得他内心直痒痒。

    一瞬间的出神,玄霄好像明白了皇兄千方百计也要把阿墨关在身边的原因。

    沈月赶紧用烟杆给玄霄的后脑勺来了一记,赶在陛下爆发前让亲王殿下把心收了回来。

    “说正事,”沈月正色道,在长桌上摊开一张羊皮卷轴。

    那是一张详尽的北境地图。

    人皇轩辕逝去后,九州分界而治。玄武神君以德服民心,中华夷狄一视同仁,座下三千弟子,广设学堂,有教无类。不过百年,万国来朝,番邦异族皆以北民自称。东起苍梧之渊,西至日月山,南方的碎玉城与朝歌隔江相望,自此处以北万里至极北雪原皆为玄武领土。

    “收复云泽,平叛远东,”沈月在地图的西南角和最东端各落下了一枚象征玄武的黑棋,“关中已尽归玄武,臣,恭喜陛下。”

    沈月语气平稳,但在座无人不心潮澎湃。神君归隐至今七百年,王朝更迭,这是北境核心的关中地区第一次完全统一。

    “剩下就只有……”沈月望向塞外北疆。

    “突厥?”一旁的玄霄笑得轻蔑,“韶华兵败后他们就再没动静,怕是被玄墨将军打残了。哥你要是不放心,给我十万轻骑,年底就能直推了他漠北王庭。”

    淮王虽狂妄,但言出必行,从军十余载从未打过败仗,与以稳健着称的右卫大将军卫岚合称为“帝国双璧”,威震四方。

    高座之上的皇帝没有表态,冰蓝色的凤眸依旧高深莫测。

    一直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秦商站了出来,“臣以为,出兵北疆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玄霄倒也不气,笑问道,“秦大人何出此言?”

    “北境乱世多年,早已人心涣散、民心凋敝,虽说现今七国统一,但玄武国早已不复过往荣光。北境之民不以玄武国民自称,地方权贵各自为政。如若继续出征北疆,且不说国库难以负荷,如何安抚关中百姓,处置塞外游民也将是个大问题。臣以为当务之急一是休养生息,收复民心;二是改革政体,废除旧制;三是设郡立县,稳固治安。”

    如墨私下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青衣男子。他和秦商并无私交,但各种渠道下也听说过廷尉大人知无不为的威名。

    看来这六年玄夜收了不少好臣子。

    如墨刚感叹完,就感到奴印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他匆忙收回视线,继续做笔录,乖得像只大猫。

    “爱卿所言,亦是朕所想,”玄夜瞅了一眼失落的皇弟,有些好笑地安慰道,“霄儿,朕千辛万苦召你回来,可不是为了再把你赶去北疆。”

    “至于收复民心,昨夜云泽城给朕送来了一记良策,”玄夜将一封印有云龟文章的信纸递给安燃,“念最后一段。”

    “遵诏。‘北境之主,当以德服人,以礼治国。守六族之基业,予百姓之安康。后世若有明君,当执螣蛇之鳞,相柳之毒,韶华之蜕,建木之花,息壤之尘,帝江之羽前往沧溟月庭,余将以天命助之。天启四年,执明……”看到落款后的安燃惊呆了,“陛下,这是?!”

    “云泽圣子声称这是玄武执明神君的遗命,”玄夜平静地看着信纸在自己的手中被烧成灰烬,“朕让教廷确认过,的确是神君的真迹。具体细节不表,主祭猜测玄武神君在神隐之前将部分灵力和神器都封印在教廷湖底,被六族认可之人将继任北境神君。诸位爱卿怎么看?”

    相柳随魔神共工叛乱而被讨伐,建木后裔在百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出身北疆的韶华……在渚莲宫已经被陛下杀得一个不剩了。

    “臣对建木的下落有些头绪,”沈家的情报网遍布天下,沈月说有“头绪”那必然已是十拿九稳,“但只有王族才能化形。建木没落多年,怕是血脉早已衰落得与常人无异。”

    玄夜点点头,“此事不必急于一时,请诸位继续收集建木与相柳的消息,至于韶华,”年轻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杀气,“邵家应该还藏着一两个后代,用丹药逼一逼,应该也能化形个两三刻。”

    会议结束得很快,大部分内容都是典礼的相关。玄夜对这方面一向不怎么上心,就全权交给安燃和沈月负责。

    议政殿只剩下他和如墨两个人。玄夜对半妖的性格了如指掌,男人现在的情绪明显不太不对劲。

    “怎么?被霄儿气到了?”

    玄夜扫了一眼地上断得整整齐齐的毛笔。如墨和他之间自始至终都有一层君臣关系的隔阂,但在军队里和玄霄就没什么顾忌,也无怪身份逆转后生闷气了。

    他伸手去摸如墨的脸颊,半妖却像是突然惊醒一般退了半步,对着他“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贱奴罪该万死。”

    玄夜的眼神暗了暗。他熟悉这个语气,当年被责罚入狱时男人也是这般,认命而自嘲。

    “韶北辰,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