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种种1
夜晚,繁星落在黑色的幕布上时,木屋已经有了大概的形状。 伊夫利特蹲在屋边,看着斐加固房屋。 他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人类是最喜欢许愿的生物。流星划过的时候要许愿;圣诞节到来的时候,要许愿;每一次生日的时候,他们也要许下心愿。 可见愿望对于人类实在重要。 那么,正常的人类人不该兴奋的一次许完所有愿望吗?金钱,美人,权势。这些都是人类梦寐以求、甚至许多人会倾尽一生去追逐的东西。 可是斐怎么总是像忘记了似的。 伊夫利特无聊的围着屋子飘。一遍一遍飘过斐的身前,每次从斐面前经过时,他都能感觉到斐的欢喜,他觉得他喜欢让斐开心,于是他便围着斐转圈圈。 斐修钉好木屋,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仰头看着浩瀚的星空。 “第三个愿望,你想好了吗?”伊夫利特也学着他,坐在他身边。 斐偏过头看他。 斐笑了,笑的很好看,眉眼弯弯,比整片夜空还要耀眼。可是他嘴角的弧度又有点凄凉,让伊夫利特无端的想起秋日萧瑟的风。 “我要让你变成人,永远陪着我。” “不行,”男人摇头,“这是两个愿望。” 更何况,我想要到世界各地去走一走,踏遍未知的角落。可是这样想着,男人又有一点不舍。他不太想离开眼前这个把他从戒指中召唤出来的人。 斐闭上眼睛,并不做声。但男人能看见他白皙的眼皮下微微转动的眼睛。 他怎么又不说了?难道是因为他的拒绝而不悦吗? 伊夫利特有些生气。 他瞪着斐。 可是斐太好看了,日月星辰、山河湖泊也比不上的好看。 于是他瞪着瞪着,气就烟消云散了。 他有点讨厌自己的不坚定。于是他钻进了戒指,这样就看不到斐的脸了。 斐在想着从前。 他记得伊夫利特从前是什么样子。古铜色的肌肤,狮虎那样矫健。他的脸生得很英武,人们看见他,会觉得他长的像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可是他又生来具有君王的气质。 男人的轮廓他在梦中描绘了千千万万遍。 可斐忘了自己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呢?他忽然好奇起来。 于是他回到山巅雪域的神殿。雪白的宫殿几乎与雪被融为一体。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神殿。每日跟着年迈而和蔼的老祭司学习术法,闲暇的时候,浇一浇神殿中种类繁多的花,学习和神交流。 没错,和神交流。虽然他觉得老祭祀自己都没有和神交流过,跟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学习颇为荒谬,但他乖顺的服从。 他其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学这些,但是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做着这些,这些琐碎的事情像是刻进了他的骨血似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山巅遥望下面的世界,那是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新奇的动物和繁多的人类都在那里生存着。 不像冰冷而无人烟的这里。 但是他并不讨厌脱离尘世似的这里,他习惯了这儿。他似乎与这儿相连,这儿便是他血rou之躯的一部分。 终有一天,一点点堆积的对外界的好奇驱使他踏出神殿。 他一步步在雪域上行走着。 满目皆是白色,苍茫的白色铺天盖地。 接着,在一个雪坑里,他看见了一个蜷缩着的孩子。 这是他有生以来除了老祭司、神仆和自己之外看到的第一个人,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孩子。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了似的。 出于好奇,他把他抱了起来,感受着孩子身上高出自己许多的热度,斐很新奇,他将孩子黝黑的脸贴着自己的脸,guntangguntang的。 真奇妙,他想。外面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孩子rou乎乎软嘟嘟的手臂抱住了他,他在轻声呓语。 声音软糯的紧。 他真可爱。斐决定将他占为己有。 于是,他把他带回了神殿。 老祭祀发现了被他藏在神殿的小孩子。他第一次训斥了他,他说孩子生病了,由于他将他藏在这里,而不是告诉老祭祀,孩子差点死去。 斐懵懂的看着老祭祀,问道,“什么是死呢?” 他破天荒的后悔于从来没有教给斐人世间的事情。想着他们见过的少得可怜的事物,老祭司用贫瘠的词汇跟他解释,“死,就是变成和雪地一样的东西,冰冷,并且不能言语。” 斐远远的望了一眼雪地,恐慌猛的窜上来。他不要这个小东西变得和雪一样。 斐的眼中盈满泪水,露珠似的,“老师,救救他,求求您了。” 祭祀于是带着他去采草药,刨开厚厚的雪,从深色的土地里挖出暗绿色的植物,带回神殿,熬成汤汁,给小孩喂下去。 一大筐的草药,绝大部分都是斐挖的。在神殿中娇养的少年丝毫不畏惧冰冷的风雪似的,握着小工具,用力的挖开土壤。等回了神殿,老祭祀才发现他的手都冻坏了,白嫩的手高高肿起。 斐第二天去的时候,小孩已经醒了。 “我叫伊夫利特,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啊?”稚嫩的童声带着儿童特有的软糯,小小的孩子拉住他的衣角,乌黑的眼睛望着他。 斐趴在床边看他,轻声说,“我叫斐。” 皇宫的人寻了许多天,对于国无储君的忧虑胜过了对于神殿的敬畏,他们终于踏上神殿。 “尊敬的祭祀,我们的小王子不见了,您可曾见过他?” 老祭祀心中微动,细细一想,便明白了小孩子的身份,于是他说,“见过,我带你去寻他。” 可是斐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他听着那人的话,在心里默念着:没见过的,没见过的。然而一向顺他的意的祭祀,这次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没有这样说。 那个小孩子是他捡的,他是属于他的,他不愿意让他离开。斐精雕细琢的脸蛋皱了皱,他撇了撇嘴,像要哭出来似的。 小小的孩子伏在父亲身上,乌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在怪斐不要自己。 小孩子起初总是来找他,他们在星夜躺在山野,看着天空高悬的星星,在舒朗的夜中讲着各自最近发生的故事。小孩像一本神秘的、包揽万物的书籍,什么都知道,斐听他讲树丛中的小昆虫,它们什么时候结茧,什么时候化蝶;他讲王国里安居乐业的人民,讲他曾经见过的婚礼。而斐,斐什么也不知道,斐单调的生活寥寥几句便讲完了。 斐有些沮丧。 小孩这时便会抱着他,告诉他,他不知道也没关系,他会把他知道的、世界上所有奇妙的东西讲给他。 可是小孩食言了。 后来他不再来找他。 斐在神殿前望啊望,风雪剐蹭他的脸颊。直到夜晚降临,小孩也没有来。 乌云遮天,雪山映照着月色,天地皆是茫茫的黑暗,直到云破月来,清浅的广朦朦胧胧的铺洒上来。 一个窈窕的影子随着月光落在雪地上。 “不能哭哦,”女子穿着白色的长裙,裙上绽放着紫色的花朵,馥郁的香气从女子身上散发出来,她的金发如金子研磨成的细沙般耀眼,柔美的面容能让每一个凡尘中人回想自己的母亲。白皙的手指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像和风温柔的拂过。 “你是要成神的人,不能轻易哭鼻子的。” 斐听话的咬着唇将眼泪憋回去。 “这才是神。”女神俯下身,亲吻他光洁的额头。红唇柔软的像雪那样,“孩子,回去吧。” 斐点了点头,一步步往神殿走,小小的脚印留在雪地,很快又被风雪覆盖。恍惚间,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跟着脚印一起留在雪地,被风雪掩埋。 十五年后过去,斐已经成长的足够强大,于是老祭祀为他举行加冕仪式。王来按照惯例赖见证这一庄严的仪式。 洁白无瑕的神殿中,本不该出现在雪域的百合与紫藤花盛放,花朵随着微风而轻轻摇曳,像爱人在耳侧的呢喃。 老祭祀手中拿着沐浴过圣泉的花冠,在万丈金光照耀下走近斐。 斐着一身雪白的长袍,金色的丝线细密的缠绕边角,他踩着红色的天鹅绒毯子,虔诚地对着神像跪下。 像一个真正的神,圣洁而美丽。 老祭祀欣慰的看着他,手中的花冠缓慢下落,庄严肃穆如同将生灵命运一同交付。花冠很轻,纤薄的花朵彼此衔合,然而它又以单薄的身躯承载沉甸甸的荣誉。 王看着老祭祀干枯的像树皮的手一点点靠近斐的发顶。看着一个通体洁白如玉石的灵魂在涤荡最后一点污浊,要将他将与人世少的可怜的联系也断去。 王身上的每一寸皮rou都在叫嚣着。在老祭祀松手的那一刹那,王拉住了斐。 在神殿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王拽着斐跑出了神殿。 本来即将戴在斐头上的花冠由于老祭祀松了手而跌落在地上,分崩离析,娇弱的花瓣散落一地。 夜晚,王才带着斐回来。 老祭祀驱开斐,神殿只剩下王与他二人。如练月华从神殿顶部的圆形空缺投射下来,光芒灌溉圣泉,从穹顶向神殿倾泻,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一道佝偻,一道挺拔。 “王,”老祭祀颤抖着,“他是大陆最强大的祭祀,他是被神选中的人。” “与神明争夺灵魂,是会受到惩罚的。”老祭祀试图让他明白事情的重要性。 “我要娶他。就算他成了神,我也要让他变成人,永远陪着我。”刚刚即位的王心如磐石坚定。 成年的王不断向神殿施压,逼迫老祭祀将斐嫁给他。 王在神像前跪了一夜,神明才从沉睡的石像中现身。 “……你的灵魂将会被放逐,你将一无所有。” 王的眼睛被一幅图景蒙住:暗黄色的土地因为过分缺水而干裂,河水干涸,深陷的河床裸露出来,像倒置的老人光秃秃的头顶。 锋利的牙齿将下唇咬得沁出血来。 “……我愿意。”他说。 像痛苦的呻吟似的。 躲在石柱后面的斐能隐约窥见他的神情。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痛苦得像是血rou被点滴剥离。 后来,斐才明白,这是兽类失去族群时的绝望。可是王的绝望里,熠熠生辉的,是灵魂的不屈。 王将要迎娶祭祀的消息震惊朝野。 “不行,绝对不行!”臣子在大殿毫无气度的大吼,像个没有修养的乡野村夫,“王后该是一个温柔仁慈的女子,而不是一个下不了蛋的男人!” “王!这会给国家带来厄运——” “不用再说了。”王从王座上起身,离开大殿。 市井流言纷纷,人们口耳相传着荒诞的故事,将所有恶意加诸在王身上。前些日子还在称颂王的睿智的人们仿佛一夜失忆,王像落难的狮王,披着骄傲而坚硬的外壳,独自舔舐伤口。 臣子们的抵抗,百姓的流言蜚语。 王默默承受着,什么也不跟斐说。 王决定的事,从不曾动摇。 红色的天鹅绒地毯从神殿铺至皇宫。 向来节俭如平民、唯一华丽的衣服就是朝服的王第一次如此铺张。 人们站在地毯两旁张望,想要看见传说中的祭祀,更想看见他将王迷昏了头的美貌。 他依旧一身白色长袍,紫罗兰盛开在衣袖,百合缀满衣摆。 神明降世。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于是人们纷纷双手交叠着跪下。 白色、红色的花瓣洒满红毯,王站在红毯尽头,单膝跪地,向斐伸出手,为他带上镶着蓝宝石的戒指。 斐看着他如星辰闪耀的眼睛,被蛊惑了似的搭上他的手。 就此交付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