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夫为妻纲
定平二十三年十月十八日,宁王苏泠继位,改年号为安远,次年启用。 “主上,您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不,陛下现在一心向着慕远,但我不能让这么多年的努力白费。” “主上的意思是……” “嘘……小点声,”男人的食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笑了笑,“去吧,别让他发现了。” “属下明白。” 几日后,南阳城。 城门前。 “你还记得这儿吗?”苏璟问身边的慕远。 慕远抬头看了看:“南阳?王爷是指那件事?” “那件事?那件事是哪件事?”苏璟下马进城,“我字瑾昭,你以后就直接唤我字吧。” “当年我来这办事,结果府上出了那么一档子事,这里便草草了事。南阳太守可是感恩戴德地要谢我……”苏璟道,“可惜现在不是了。” “王爷,这里……” 话还未说完,便被苏璟打断了:“瑾昭。” 慕远只好改口,道:“瑾昭,苏泠虽然没有派人追杀,但他手下有个人,忠心得很,我怕他会下手。我觉得我们还是小心为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 “你还知道他手下之人厉害的很?我以为你那么冲动地把我带出来是不知道他手下人的厉害呢。” 慕远一怔,好一会才听出来这是玩笑话。 苏璟也没理会他的反应,接着说:“没事,我在帝都的时候无聊的很,好不容易有空玩玩。而且,躲躲藏藏地让人追杀,我不喜欢。” 然后他继续道:“我没想到你居然真能把我从苏泠那里捞出来,看样子你对他很重要啊?” 慕远皱了皱眉,并非是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而是觉得苏璟这得过且过的样子不好:“我以为王爷肯跟我走,是胸怀大志,要修养生息,将来方有一战之力。” 苏璟被他这句话逗笑了:“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东山再起?我手上是还有点东西,也有愿意死不怕死的人,可是跟苏泠比,还差的远。我还能争什么?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下次再叫我王爷,我让你瞧瞧……” 瞧什么好呢? 苏璟品着自己的言行,摇头失笑,离开帝没多久,到是越来越小孩子气了。 “走吧,”他顺手拉了一把慕远,“别在这杵着,挡人家路了。” 慕远抬眼一看,才发现他俩不知不觉走到了路中央,对面来了一辆马车,看着是要撞上来了,他甩开苏璟,往旁边一退,问:“那你打算怎么样?” “怎么样?鬼才知道怎么样。”苏璟岔过这个话题,“这都中午了,吃饭吗?” 慕远拿他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走到一家饭馆,包了一个雅间,点了一桌子菜,苏璟还要了一坛酒。 慕远看着满桌子的菜:“就我们两个人,点这么多没必要,你以后还是收敛点的好。” 苏璟自顾斟酒,没看他,说:“没有以后了。今天这桌算是饯别酒,你以后就不用跟我一起了。” 说罢将手中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慕远,问道:“喝酒吗?” 慕远没接,任由苏璟那只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为什么?” 苏璟也没有收回手,就这么举着:“你喜欢饿着肚子讲事吗?”然后又把酒杯往前递了递。 慕远看着这杯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接下。 “我觉得你没必要跟着我,我既不可能躲仇家也不可能联系旧部,说不定哪天仇家找上门或者是苏泠反悔,就凭我们两个人,绝对是死路一条。”苏璟道,“跟一个死人变成死人,你这么重情义的吗?” 慕远没答话,苏璟继续说:“我这些年为了那个位置做的事不少,有坏有好,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而且,我对你,我对你是什么样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慕远看着手中的酒杯,问他:“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我没必要?” “是。” 这下慕远沉默了,好长时间没说话。 苏璟也没想打破这个沉默,陪着他一起沉默。 苏璟看着他拿着酒杯的那只手,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或许是不能很好压制情绪,微微有些颤抖,杯中的酒都洒了一些出来。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慕远把酒杯放回桌子上,声音不大,但也足以打破僵局。 苏璟听见他说:“可是如果我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慕远的声音几不可闻,他抬起头来看着苏璟。 苏璟也看着他,觉得他的眼睛似乎是红了。 “为什么?慕远,在你和我大婚之前,你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我?” “见过,也没几次。” 慕远说完这句,闭口不言,没了下文。 苏璟不好问他,也不再言语。 两人相顾无言,这顿饭就在沉默中结束了。 到了最后,苏璟看了慕远一眼,起身便走。 还未走出房门,慕远开口了。 “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跟我一起不自在,也不想再让我做什么?” 苏璟脚步一顿,没再往前走,也没回头。 “我爹战死沙场,没过几年我娘也随他去了,我孩子被你一碗堕胎药化去,我兄长不懂收敛,得罪了人,满门抄斩。” “我爹的死换来了你我的婚约,我娘那时经常跟我说:‘二皇子是你未来的夫君,你的下半辈子就全靠他了’。我为你学过女训女戒,三从四德。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还有妇德、妇言、妇容、妇红……” “后来她死了,兄长觉得我虽然是个卿儿,但也是将军后代,当像男儿一样顶天立地,他教我武功,考我兵法……” “之后我嫁入王府,我知晓兄长对这件事颇为不满,也知晓他对王爷多次出言不逊,更知晓王爷不喜后院之人吵闹,知晓自己不如宫璃,所以我不怎么出来,每日你那些歌姬美妾的晨昏定省也免了。” “然后我等了三年,等来一个没能出世的孩子;再等三年,等来我兄长满门抄斩;最后三年,等来你被苏泠截杀。” “九年了,苏璟,我嫁给你九年了。你现在让我走,我往哪儿走?” “……从我出生到现在,一共才二十七年,却在六岁那年遇到了八岁的你,已经二十一年。你知道,二十一年可以干什么吗?” 苏璟想了想,认真道:“我知道啊。”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慕远身边,弯下腰来,不见外地摸了摸慕远散在肩上的长发:“二十一年,可以在学完女训女戒以后去学武功兵法;可以亲离子散,家破人亡;可以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长成如今的翩翩佳公子,可以让一个九年安分守己的人拿着剑威胁那个唯一还在乎他的人。” 他松开手,直起身来,对慕远说:“既然你不后悔,就走吧。” 这样一晃就又是好几天。 这天是十一月初四,下雪了,两人仍在赶路。 随雪而来的,是血。 追杀终于到了。 杀手是没有感情的,但是他有主人,所以难得地废话了几句。 “主上让我转告你,皇上不会拿你怎么样,你最好还是跟我们回去。” “主上还说,你要是真不回去也没办法,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慕远不开口,苏璟便道:“本王又不知道你们主上是谁,就这么轻易地把王妃交给你们,怕是不妥吧。” 杀手不为所动,继续说:“主上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新皇登基,将年号改为 ‘安远’,你真不知晓,‘安远’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安远,平安,慕远。 这些人一个个跟人精似地活着,谁会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 “主上让你好好想一想,真的非要为了他和皇上作对吗?” “只要你说一个行,我马上派人送你回去,你可得想好。” 慕远没答话,反问他:“你们杀手平时也这么多废话的吗?” 领头的倒也没生气:“既然如此,那我也劝不了你了。”他一打手势,周围的杀手顿时拥了上来。 粗粗一看,大概有三四十个人。 慕远在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练过基础,后来跟着大哥练过招式,但都是小打小闹,并不是多么精通。 苏璟虽然上战场历练过,但只不过是往那里一戳,稳定军心,他小时候是皇子,长大了是王爷,自然也抵不过从小培养的杀手。 今天是必死无疑。 但是他不想这么死。 苏璟应付着杀手的招式,问慕远:“你会轻功吗?” 轻功?这个好像…… “不会。” 慕远张了张嘴,刚想说“你如果会的话就先走吧”,却听苏璟无比遗憾地说了句:“那好吧,我也不会。” 就这样打了起来。 刚开始两人还能应对自如,后来渐渐有些吃力,再后来身上都多了不少血道子。 终于苏璟闪身的一个空挡,另一个杀手看准时机,出手一把毒镖。 苏璟没有看到,却发现慕远朝他扑了过来,他没站稳,带着慕远一起摔在了地上。 “噗嗤”几声,像是利器入rou的声音,他往慕远背上一摸,沾了满手的血。 “你……” 慕远没让苏璟把话说完,他勉强撑起身子,看着仰面倒地的苏璟,伸手理了理苏璟鬓边的乱发,笑了笑:“……我嫁给你那么多年,除了一个王妃的头衔,什么都没有……还倒贴了好几条人命,一点都不值……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 “…我下辈子,可不能再这么贱了……” 他似乎还想笑,也似乎是想哭,最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眼泪,也咳出了血。 他索性松了力量,头就歪在苏璟脖子旁,呼出的热气打到苏璟的领子里,激得他一哆嗦。 苏璟听见慕远小声念叨了几个字:“……夫…夫为……妻…纲……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有点悲哀,有点自嘲,有点好笑。 后面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再后来声音渐渐小了,打在苏璟领子里的呼吸也小了。 最后直接没了。 他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苏璟怀里,死在了杀手的注视之下。 当苏璟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周围的杀手围了一圈,离他大概几步远的样子。 他四下看了看,够到了慕远掉落的佩剑,周围杀手以为他还要再战,谨慎地退了一步。 然而苏璟只是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剑上的血迹,连起来都不起来,还笑着对杀手头领说了句话:“如果可以的话,替我谢谢你家主子。” 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慕远,拿着那把剑自杀了。 留下一群杀手默默无言。 再后来,雪下的大了,盖住了一地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