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山洞中不晓天色,迷迷蒙蒙中,舞儿翻了个身,牵动酸软的下半身,秀气的眉忍不住蹙起,困倦的眼皮仍然没能睁开。正欲继续沉浸梦乡,冷不防觉得手心刺痛,才彻底清醒过来。 身下铺着厚厚的树叶,身上还盖着连祈的衣服,他人却不再身边。 舞儿揉了揉眼,转头才看见连祈赤着上身坐在洞口,目光落在飞流直下的瀑布上,不知在想什么,手里的剑锋泛着冷光。 舞儿裹了裹衣物起身走了过去,一语不发翻开他的掌心,见上面殷红的一道,低垂的眼里闪现一丝惊异,转而拿手帕覆了上去。 “爷是嫌自己血多么,做什么割自己一刀。” 连祈没说话,眉眼柔和下来,揽她到怀里,下巴搁在她馨香的颈窝,呼吸平顺。 舞儿抱着他结实的臂膀,眸光闪烁。 近日,武林中有几个门派相继被屠,掌门尸首不知所踪,一时间引得江湖一片哗然,猜想是不是有魔教复辟,继而人人自危起来。 “说起来,几年前凌云堡突遭大劫,与此番情景一般无二,难道魔教在那时候已经开始筹谋了?” “也说不准,不过有人去看过,那干净利落的手法,倒有点像天极楼。” “天极楼不是做人命买卖的么?什么人这般大手笔,能买得下几派上下的人头?” “没准是门中的人都背了人命债,赶在一起了呗!” “嘿,真要如此,那得倒了多少辈子霉!” …… 舞儿站在茶馆一侧,听着众人议论,有些走神。等小二将吃食打包好,给了银子,匆匆跑进了一条小巷,进了一处废弃的院落。 连祈站在破败的窗棱前,擦拭着剑上斑驳的血迹,脚边放着几个布包,凝结的红色已经有些发黑。 舞儿对此视若无睹,但看着连祈深沉的眉眼,心里便像压着一块巨石,难以喘息。 “爷……” 连祈偏过头,见舞儿略微发白的脸色,拧了拧眉,收了剑走过去,“怎么这几日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 舞儿颤了颤眼睫,埋入他怀里,“我担心……爷,这次也带我去吧。” 连祈没说话,自是不可能答应的。可舞儿也不愿让步,她心里隐隐觉得,再不跟紧他一些,也许就再难见着了。 舞儿仰头看着他,眼泪便控制不住滑了出来。 连祈心里一颤,抬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道:“好,我带着你。等报了仇,我们便找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避世隐居。” 舞儿心里是高兴的,同时覆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悲凉,泪水不由自主打湿了连祈的前襟。 连祈的复仇之举,自然引起心里有鬼之人的防范。随着几个门派相继被屠,更是严加守备。连祈的最后一个目标,是坐落在凌云堡西南一带的青峰阁。阁主董成当年被连家夫妇所救,后来反咬一口,与人一同落井下石,屠尽凌云堡。 连祈同舞儿一样,明知前路凶险,或许难以脱身,还是想望着以后。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骗过对方,又或许,彼此相知已深,一些事都不愿明说了。 连祈最终没带着舞儿进青峰阁,而是将她安置在了山下。 舞儿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可能会拖累他,便没再强求。 “我在这里等着,爷不回来我不会走的。”舞儿定定地看着他,好似非要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连祈张了张口,有许多话却说不上来,最后还是点点头,只身一人消失在蜿蜒浓密的树影中。 董成这些年虽成了一派之长,依旧不改骨子里的劣根性,不过一卑鄙贪婪的小人。他瓜分回来凌云堡的资产,又毫无建树,基本是坐吃山空,只能诓骗那些不经世事,又一心想仗剑走江湖的纨绔子弟,充盈门楣。所以青峰阁的防备,等同虚设。 董成大抵也知道自己门下不济事,将暗中培养的死士倾囊放出。 这些死士区别与天极楼杀手的一点,便是不惜命。天极楼本质是为求财,他们为闫火罗卖命,却不会因为杀一个人而枉送性命,没把握的事情他们不会轻易动手。死士却不同,一个命令发出,不死不休。 连祈抵挡了一阵,竟未能近董成的身,手腕震得有些发麻。 董成见他孤身一人,难以成事,不免得意:“未想当年还有漏网之鱼,你既自己上了门,老夫倒可亲自送你一程。” 连祈与其周旋这么久,力气所剩无多,又是进退维谷。当下满目决然,拼着一口气握紧剑柄攻了过去。利剑穿过挡在面前的死士,继而径直深入了董成的胸口。 董成狞笑的脸蓦然僵住,血色如潮水一般减退,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倒地时仍不肯合上。 连祈抽回剑,咸腥的血液沿着剑尖划出一个弧度,身体有些不稳地退后了几步,另一把剑从他胸口慢慢撤出。连祈的神情有些恍惚,捂着伤口的指缝间,汩汩的血液涌出。 疼……很疼……还有一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惶恐。 连祈斩下董成的头颅,转身朝山门走去,心中一个执念在疯狂叫嚣——他要见到舞儿。 及近山门,看见那抹倩影,连祈的目光中才有了色彩,脚步迈得有些急。 “舞儿……” 舞儿回头,苍白的脸上,一瞬间如释重负,朝他走了过去,甫一张口,却是一口腥甜。 连祈怔怔的,脸上逐渐渗透出惊愕,慌然揽住舞儿下坠的身体。 “舞儿……舞儿!”连祈见舞儿不住往外咳着血,身上其他处的肌肤像凭空裂开一样,晕染出一团一团的殷红,心口更是血流如注,一切都同他身上的伤一模一样。连祈脑子里闪过一丝什么,却没来得及抓住,满心慌张,手足无措,“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舞儿你做了什么?” “花姑……给的蛊……”舞儿不同于连祈有内力傍身,多日来的创伤已将她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心口的一剑,更是雪上加霜。此刻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点一滴流走,一股阴冷直逼周身,舞儿忍不住往连祈怀中瑟缩,目光却一直未离开他,眼也不眨地看着。 “我们回去找她!她一定有办法!”连祈看见地面上已经晕开的一大片血迹,心里顿时崩塌了。他意识到舞儿撑不了那么久,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抱紧她,恸哭出声,“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留下我一人,我岂能独活!” “我知道。”舞儿抬手欲抚他面庞,见满手血污,终是放了回去,“可我……还是没办法……爷就看在我受了这苦的份上,不要再浪费能活一次的机会……” 连祈捂着她的伤口,但没什么效用,手下的温暖似乎在渐渐流逝,一时凝噎:“求你……不要、不要离开我……” 舞儿往连祈胸怀靠了靠,青白的嘴唇微微翕动,想再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了。 连祈正是悲痛不已,忽而听到身后一个雄厚的声音,满含惋惜:“作孽啊作孽……” 连祈抬首,见来人是一鹤发童颜的老者,蓝白相间的衣袍,宛若仙人。 老者径直走到他跟前,从袖中取出食指长的一支竹管,朝向他跟舞儿,不多时,便见一对蛊自发入了那竹管中。老者举到眼前查看,也不知往里面喂了什么,念念有词:“代君受命,保君平安,是为生死蛊。有人为你费心至此,年轻人当惜命啊。” 老者说罢,将那蛊放回舞儿身上,只见舞儿已平息的胸脯又微微伏动起来。连祈见状,再顾不得其他的,当下求老者出手相助:“前辈!求前辈救救她!” 老者望了眼青峰阁满地疮痍,叹了口气,道:“听闻近日江湖动荡,却不知是你这年轻后生引起的。人命不比草芥,你肆意屠杀,不过枉结业障啊。” 一朝被灭门,五年郁结,连祈根本无法看开。如今大仇得报,心爱之人却要代他而死,积压已久的愧疚与惶恐,尽数涌上心头,恨不能时间倒回去,什么仇怨都烟消云散。 老者见连祈面露悔色,觉得多说也无用,毕竟在世为人,不过凡胎rou体,能超脱心境的都在少数。 “罢,因果得报,也是注定。”老者看向连祈,觉他周身戾气不减,眼底凝红,悲痛之下难免心神失守,便正色道:“要老夫救人,你须得答应老夫一件事。” 连祈闻言,忙不迭应声,根本不问缘由。 老者道:“你要谨记,往后切不可再动杀念,要知道你所造杀业,会连累你身边至亲至爱,眼前的结果你也看到了。” 连祈默了默,朝老者一揖,“晚辈……明白了。” “这女娃老夫便先带回万象森罗医治,你——” 万象森罗向来不接待除求医以外的人,这一点连祈也是知道的。得知舞儿有救,连祈心中安了一半,吻了吻舞儿紧闭的眉眼,继而向老者鞠了一个大礼,“一切,有劳前辈了。” 老者点点头,让随行的小徒将人带走,交代连祈:“待鸿雁归时,你自可来万象森罗接人。” 连祈见老者步伐矫健,很快步下山门,追上去问了一句:“敢问前辈名讳?” “老夫姓柳,届时你来报上姓名即可。” 随着老者声音远去,山门前唯剩连祈萧索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