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工作的拳手
沃夫并不是沃夫的名字。 他原本没有名字。在他自小生长的乡村里,没人想起给他取名这回事。村里的猎人只有一个,猎人的儿子就简称为猎人家的儿子。当然,这么念显得太长。更多时候,要叫沃夫过去,只需喊上一声“嘿”。离得近的话,赶过去一把捉住这小子的头发是最快捷的方法。 沃夫有时对此感到厌倦,他会溜到村后一处僻静的斜坡上去。坡上长满柔软的青草,他躺上去,脑袋枕着手臂。起风时,他也化作一根细草。 他第一次和那个裹着白布的少年正式碰面,就是在坡上。 他先看见一双赤着的脚,很白,脚踝扣着一副生锈的镣铐。保持着躺卧的姿势,抬起头,他看见对方被风吹起的衣角。那个陌生人看上去和十三岁的他一般年纪,身材纤细,因此身上本就宽大的衣袍,更显得空落落的。 陌生人正用好奇的眼神望着他。目光相交的片刻中,像是有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盘踞在他的胸口,那里变得沉重而暖融融的,带着细碎的痒意。这种感觉让他想要别开脸去,可他的目光始终不愿从少年身上离开。 恼人的羞耻感,反叫他觉得安详。他忍不住抱着肚子笑了起来。因欢笑震颤的视野里,是少年颠倒的柔和笑颜。 风继续吹。 而沃夫已经醒了。 地下大厅空无一人。本就宽阔的空间更显得空旷。原本打得很亮的灯光也暗淡许多,只剩悬在沃夫头顶的一盏,还在投射微弱的光线。 沃夫正仰面靠在台边的铁丝网旁,头发上下巴周围都是干涸的血迹。但经过一阵不知多长时间的昏睡,他的身体恢复如初,没有淤青,没有伤口。嘴里被划破的地方,也已长好,留下血液微弱的腥锈味道,在口腔中残留。客人的第一拳就将他嘴唇打出血来,接下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夜之内,咸而微甜的味道,始终萦绕在他的唇舌口鼻间。 他对这种味道早已不再陌生。 那一下带来的剧烈冲击叫他眼底发黑,头脑里发生一场大地震。轰隆隆的坍塌声在他耳膜附近回响。他没摔倒,反倒是挥拳的客人,没控制好力道的同时,身体也失去平衡。沃夫伸出双臂接住他。 围观的人群看着血液顺着沃夫的下巴流下,打在客人的银面罩上。客人比沃夫矮了半个脑袋,身形也更瘦弱,卧在沃夫的臂弯内,倒像被保护的对象。沃夫低下头,平静地说: “没事吧?” 他环视四周,黑眼睛扫过数不清的银面罩,和他们端着高脚杯的手。他回想老板提前教给他的宣传方面的诸多细节,说: “五十元一次。” 他的声音因为戴着牙套的缘故,有点含糊。不过也足够客户们听清楚。此时此刻,偌大的场地里除了他没有人说话,唯一算得上干扰因素的,只有伏在他怀里的那个客人还未平复的剧烈喘息。他顺手将客人彻底扶起来,再足够和缓地推开。 “手上不能戴戒指……”唔噜唔噜的声音像是犬类撒娇时发出咕噜声,“不准用道具,只能用手……或脚。” 没人说话,只有越来越大的喘气声。不止是刚才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人注视着他,边注视边喘息。这种古怪的风声像潮水又像波澜,在地下空间里涌上来,扩散开。 沃夫有点想笑,这群人现在的情况看来像夜晚狩猎的狼群。那些满身尘土的家伙裂缝样的大嘴张开,猩红的长舌搭在一边獠牙上,也发出这样的声响。 不过他还是认真地继续宣讲: “没有吃止痛药,也没打麻醉……看,我不会反抗,只会……” 他没能说完。 新的一拳正中下腹。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未说出口的话也滚回抽搐的胃里。 只会忍耐—— 狩猎最忌讳轻举妄动。没有一匹狼会有他能忍耐。结局就是他背了一具散发着尘土和血腥味的灰色尸体回村去。狩猎并不是重头戏。给猎物剥皮的过程,是更加重要的事。 首先用剥皮刀刺入咽喉,进行放血。 沃夫跌倒在地,他准备爬起来,几只手却把他固定在地上。他不得不仰望下一位客户。然后他听见人们不约而同地倒抽口气。 血放得差不多了,就顺着喉咙上开出来的口子,一路向下,剖开肚腹。 有人一脚踏上沃夫前胸,他并不马上挪开。那只沉重的皮鞋碾磨下去,停在沃夫的鼠蹊部,狠狠地一压。沃夫颤抖着挺起身体,又被按回地板上。这算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反应,众人笑起来。“说好了不会反抗啊。”有人这么调侃道。 再在四肢内侧各划一刀。 沃夫的小臂和小腿一片火烧火燎似地热。他知道很快那几片已经出现青胀的地方会开始抽痛。现在,就算他们主动松开他,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站起来了。客人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们真的放开了他。“站起来!”他们用温柔而邪恶的语气说。“站起来。”他们命令道。 沃夫因疼痛直流冷汗,鲜血和汗水打湿的头发糊在额前。他头晕目眩,吃力地坐起身,尝试着站起来。他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踢蹬了几次,都没能彻底立直。他的手也已不能支撑住他的身体,尽管他的臂膀看起来是那么有力。最后一次,他半跪着挣扎,看来这回他马上就要成功。于是不知哪里伸来一只脚,在他的膝窝点了一下。咚,他向前栽倒,额头砸在地板上,又磕出新的伤口。 耳朵里响起尖锐的嗡鸣。紧接着,欢笑声压过这阵阵嗡鸣,灌进沃夫的脑袋里。客人们不再只坐在观众席上克制地鼓掌,他们大笑着,是那种难以自抑的需要捂着肚腹弯下腰去的发自内心的笑。 第一次剥皮时沃夫一边呕吐一边流泪。恶心。他被父亲一脚踹到墙角。可他还是背过脸去干呕,说,恶心。冬日早晨的阳光是白灿灿的,照在院子中央那一头动物死尸上。工作只完成一半,粉红色的肌腱半裹半摊开在剥下的灰色毛皮上。一团死气沉沉的rou,看不出其生前狡猾又勇敢的姿态,正在阳光下冒出微弱的热气。 咻——沃夫听见口哨声。他的脸颊肿得很高,挤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他不担心自己会被打到视网膜脱落什么的,就算发生了,祝福也会让他在第二天恢复如常。他只能看见模糊的色块。黑色的色块变成白色的色块。是客人们脱下了他们的西服外套,长时间的剧烈活动让他们出汗了。他不知道在脱下外套后,他们有没有接着摘掉面具。 他不在乎。现在,他连反射性的呕吐流泪都不会有。 “说真的……” 不知不觉间出现的老板在一片狼藉中找来一张椅子,正对着沃夫坐下。他心情颇好地点起烟: “我也是第一次开展这项活动。多亏了你,要是换个普通人来干这活,还不知道能撑多久。” 沃夫没有说话,依旧疲惫地靠着栏杆。 老板的微笑隐藏在烟雾之后:“一次五十——老弟,猜猜你这次赚了多少?” 他将一捆崭新的钞票丢到沃夫身侧。 “自己数吧。里边还不包括某些客人要给你的小费。” 沃夫看也不看那笔厚厚的钱钞。他合起双眼,似乎要再睡一会儿。 老板说:“我以为你很着急用钱。” “好像是……”沃夫心不在焉地回答。 老板盯着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沃夫沉默了很久,久到老板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直到他准备离开的那一刻,沃夫突然微笑起来。 那是非常轻松的笑。 “我感觉到他了。” 沃夫说: “昨天晚上,他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