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现今宫里怀念尊崇孝贞皇后,是一种大势潮流。因为皇帝怀念结发之夫,其情不加掩饰,宫里也多的是想要借先皇后之名得皇帝侧目的人。只是,一般人也没有这个荣幸,只好处处提起他,学着他,至于学得到底像不像,便各凭本事了。毕竟很多人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杜蘅说的却不是这个。他毕竟早就在御前伺候,眼界见识非同一般的后宫男子,首先提起来的却是当年局势:“贵人想来也是听说过的,先帝晚年,虽然官家为长,也入储东宫,可真正得宠的却是皇贵君父女,甚至屡有易储之意,数次暗示臣僚,甚至不肯加封太后至贵君位,更不愿意封为皇后。可有赖前朝大臣们不肯,因此始终未曾实行。后宫之中,皇贵君更是一手遮天,不容有人获宠生女,更对太后无故责难,当时……太后与官家,处境十分艰难。” 沈绿鬓听得微微蹙眉。他入宫日浅,虽然这些事也知道个大概,但却没有人说得像杜蘅这般直白。毕竟是未曾经历过宫闱之事的年轻人,根本想不到情势居然能坏到这般地步,便不由有些紧张。 杜蘅自然也不好说太多当日皇帝与太后的艰难,很快便道:“不过官家天纵英明,虽有jian邪小人如皇贵君之流阻碍,终究挡不住大势,亦不能更改结果。只是孝贞皇后嫁入东宫时,宫内的情形也不好。他与官家,是同舟共济的情分,且官家当时忙于朝政外务,孝贞皇后便孝顺太后,友爱姐妹兄弟,对上对下恭敬慈善,当真是贤德端庄,无人能够说一句不好。既是结发,又是情深,官家挂念孝贞皇后,除了情分留恋外,甚至还有——孝贞皇后薨逝前几月,因身体虚弱,又在先帝丧仪上过于悲恸,失了一个孩子。也是因此,他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绿鬓听在耳中,不知为何浑身一阵发凉,怔怔地想,说是过于悲恸,实际上怕不尽然。先帝为母不慈,令皇帝与父亲度日艰难,入储后都不能安枕,哪儿来的什么悲恸过度?说到底,孝贞皇后在内宫中为皇帝周旋,与他共度的那段艰难时光想来是没少受罪。宫中至今还说汪氏皇贵君跋扈嫉妒不容,对下不慈等等行径,对当时东宫的太女妻夫,自然也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太女在前朝她无法,太女君却需在内宫往来,在亲公公向太后之前,还得对这位皇贵君屈膝叩拜,百般忍耐。如此周旋,必然辛苦,之后皇帝登基本来是极大的幸事,孝贞皇后也算是苦尽甘来。可先帝丧仪总不能从简,新任帝后亦不能不孝——母纵然不慈,万里江山也交给了你,你若是不孝,这皇位的正当性,也就多了些疑云,尤其丧仪不能减薄。 当时还不是如今,皇帝对母亲可以保持一种冷淡的疏离态度,不至于失礼就好。这对作为新帝敌体必须展露虔诚孝顺态度的孝贞皇后,便是最后一根稻草。他身体或许早就不好——先前在东宫,他就失了一个孩子,后来因丧仪又失了一个孩子,身体从此被拖垮,便一点念想也没留下地就过世了。 如此想来,孝贞皇后当真是命苦,也当真是……后人无可企及。 结发情深,同舟共济,却偏偏死在登基后没有多久,在皇帝心里,该怎么看待这个皇后啊?情意不能表达,斯人便已经离世,因未曾说出口,也就是恒久的真实的,旁人拿什么去学,拿什么去比?只一个皮毛,又如何胜得过这种分量? 杜蘅又轻声道:“贵人别看陆美人宠爱平平,便觉得官家心里似乎不念旧情……陆家人口多,房头也多,陆美人母亲不显,与孝贞皇后那一支也并不亲近。只看孝贞皇后生母长姐都封侯,便知道官家心里一刻也未曾忘记过这情分。只是陆家人才不多,官家向来不因私废公,陆家也不曾仗着孝贞皇后的旧情求官,可陛下御前近臣里,最看重的便是孝贞皇后的二姐。” 言下之意,大概是皇后本支没有出什么了不起的人才,也没有再送新人进来,但因安分守己,反倒令皇帝垂怜亲近,一门两侯,荣耀已极,又把二姑姐放在御前,想是要栽培个结果出来。对比一下现今这位皇后母家不过循例赐爵,宠爱更是渐渐稀少,绿鬓便不由觉得皇帝的看重真是鲜明。 虽然如今后宫中,淑惠君的宠爱亦是鲜明,可孝贞皇后得到的,终究是众人都不能比肩的。他若是活着,怕是也没有别人的事。 既然前有孝贞皇后,恐怕陆美人的路就难走了。皇帝心里,未必不清楚陆家的关系,也未必不知道不介意‘’,陆美人入宫,他身后的家人在想的是什么。血亲趁虚而入,比旁人占了这个便宜更可恨,何况孝贞皇后这一房小心谨慎,谦退安静,对比之下,怕是对陆美人其家更为不满。 绿鬓揉了揉额头,不再去想这些,又觉得有些心酸。虽然早有准备,也知道淑惠君宠冠六宫,可淑惠君之前还有孝贞皇后,无论如何,他也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重的。绿鬓一时出神,恍恍惚惚地,竟连照璟平日对自己的温柔喜爱都觉得像是水月镜花般,虚幻又容易消逝。 他不由就落下两滴泪,吓得杜蘅连连告罪——他是见绿鬓资质过人,前途不差,于是全心辅佐,这才将这些旧事告知,也免得将来应对间犯了忌讳,可不是为了让绿鬓心灰意冷,深感宠幸虚幻的。 绿鬓到底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擦了眼泪,反而来安慰杜蘅:“你的心意,我领受了。虽然未逢当年的太女,可如今我也当以孝贞皇后为榜样,更加好好侍奉官家才是。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而我这新人终有一日也会成了旧人。官家念旧,对孝贞皇后情深,只要我一心侍奉,勤谨谦逊,迟早也会有一份我的旧情。官家这般女子,我又岂能妄求更多?如今既然好了,只盼着能够长长久久,在她心里好下去。” 他到底还是有几分伤感的。对一个完美的死人,他生不出嫉妒,且说到底,念旧情的皇帝总比不念旧情的好些。花无百日红,世上又岂有几十年长宠不衰的男人呢?便是有一个汪皇贵君,其下场也不是绿鬓想要的。等将来自己也从新鲜美色变成色衰爱弛的旧人,有着一份旧情,也是终生有了结局。 绿鬓不是贪婪的人,只是心中也忍不住想,我不求全部,但求在她心里,我也如孝贞皇后般,有自己的好处,不会被人取代,便是有淑惠君这般人物,也还是把我牢牢记在心上,不要渐渐淡去。 转眼又是一日向太后请安的日子,绿鬓晨起便觉得很不安——这一旬他的宠爱虽没有越过淑惠君,前一日也并未得到召幸,可却得了两个字的徽号,太后自然也知道了。当时虽然未说什么,可今日要去拜见,未必太后仍然不说什么。 现在绿鬓已经大略知道,当年汪皇贵君在世,太后在宫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便再也不能心存侥幸,觉得或许不至于被太后为难。 偏偏他并没有什么办法。一时间便甚是紧张,连早准备好穿去拜见太后的衣袍,也觉得很不满意。杜蘅便劝道:“当时已经考虑周详,此时更换,反而不一定妥帖,若是请安去迟,反而不好。” 绿鬓深觉有理,也只好匆匆妆饰出门。 今日请安,皇后又报病不至,于是众人便以淑惠君为首,等待片刻被请进殿内。太后上座,皇后之位虚设,东边下手第一就是淑惠君的位子。一行人进去之后,太后才被扶着出来升座,于是众人柔声见礼问安。 因如今执掌宫务的实际上是太后,所以这十日一问安,太后也并不会多留——实在是他也不轻松,对这些侍御们也并不特别看重,宁愿把他们送走了,自己换过家常衣裳独处。只是今日众人都隐隐有些躁动,隐隐约约地用余光在意着安安静静坐在最末位置上,新出炉的宣和贵人。见太后受了礼之后眉心微蹙地沉默喝茶,连淑惠君也并不敢多话,殿内便越发透露出隐隐的不安,只断断续续说些闲话,并不敢让沉寂彻底笼罩殿内。 沈绿鬓垂目低头,一副十足柔顺温驯的模样,毫无轻佻得意,心中更是忐忑,只盼着请安快些结束。 不料,见气氛实在不好,严夫人便站起身来,对太后一礼,温温柔柔含笑道:“启禀太后,臣侍有个好消息禀报——昨日臣侍宫中刘美人不适,诊出了快一个月的身孕!” 一时间如同冷水泼进热油锅,殿内立时热闹起来,太后更是瞬间惊喜交加:“当真?!这可真是好消息!” 皇帝女息不茂,太后一向颇为挂怀,对占据了皇帝宠爱却不曾诞育孩子的侍御更是十分不喜。他并非民间那磋磨女婿,处处针对的糊涂老爷子,可太后的不喜只有更严重。淑惠君这段时日正艰难承欢,挣扎求孕,未料刚进宫不足三月的刘美人居然就有孕了,心中真是又酸又痛,又忍不住一松——太后心情好了,看他想必也顺眼一些,这段时日他又要作为侍御之首来请安,心中也是畏惧的。 此时众人见太后高兴,便纷纷道喜,面上都是真诚的欣慰欢喜,淑惠君也不能落于人后,也起身含笑。 太后倒是真高兴,他虽然没把刘美人放在眼里,但毕竟也是出身清白,大选出身的男孩儿家,容貌又不狐媚,怀上孩子更是一项功劳,高兴之余,便道:“既然有孕,倒是该赏赐的。旁的就罢了,宫里孩子不多,刘美人有功,该赶紧去给官家送喜信才是,若得晋位就更好了。” 严夫人年纪大了,恩宠渐稀,从前没有孕育皇嗣的福气,如今眼见得更不可能,他是让皇帝放心的温顺知礼,与人为善,此刻太后望着他也是很满意的。刘美人在严夫人宫中,让他照顾到生产也是个合适的安排,太后就道:“你是个妥帖的,我和官家也都放心你,刘美人那处,还要你多照顾。” 因早有预料,严夫人也就接下了这个任务,笑道:“臣侍知道。刘美人温柔懂事,身体康健,定然能为太后诞下一个健康的女孙。昨日召太医的时候已经晚了,刘美人谨慎,不敢扰了太后礼佛,更不敢打扰官家的正事,因此今天才禀报,是极懂事的。” 太后便嗔道:“也太小心了些,如此喜事,便是佛祖也不会怪罪我少念几卷经的。官家那里,这便报喜去吧。” 说是太懂事,实则太后也是很满意的。刘美人没有一朝有孕便骄狂起来,先是告知主位,又没有急着自己来请安露脸,太后对他原本稀薄的印象现在已经很满意,便道:“午后带着他来一趟,有些事我还得亲自嘱咐了才放心。” 严夫人忙道:“臣侍正要求太后呢,您是知道的,臣侍无福,不曾孕育过……” 说着,他便是一个苦笑,太后也露出感喟的神态,很快严夫人又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继续道:“臣侍毕竟不懂这些,照顾不到细处,刘美人又年轻,怕不知道轻重,有个万一就不好了。太后这里若能寻几个积年的公公,淑仪照顾,便就稳妥多了。” 公公是资历厚年纪大的宫人,淑仪便是有品级的内宫男官,太后是生产过的人,自然知道其中厉害,立刻道:“你虑的很是,到底是思虑周全。既如此,下午我便准备好人手,你和刘美人来了就带回去罢。才刚诊出来,月份尚浅,正是要注意的时候呢。” 众人便纷纷赞颂太后慈爱,思虑周全,关怀皇嗣和刘美人云云。太后高兴起来,气氛便立刻恢复如常。只是照旧的,太后并不多留他们,一时该说的都说完了,太后便叫众人散去。 绿鬓想到刘美人居然有孕了,心里自然是不好受,可眼见着因他的喜事自己能不引太后注目地低调离开,却也觉得浑身轻松,站起身后便等着淑惠君带头,一起退出去。 太后端起甜白釉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头也不抬,声音甚至还是和气的:“宣和贵人是哪个?你留一留。” 绿鬓登时一震,后背渐渐渗出冷汗,接收到许多同情的,担忧的,或隔岸观火格外解气的目光。向芳仪似乎用鼻子冷嗤了一声。 只是太后有命,拖延不得,绿鬓缓缓上前,重新跪拜在地:“臣侍贵人沈氏,拜见太后。” 人群退了出去,绿鬓被留在原地,梁高屋深的殿宇里渗出丝丝凉意,似乎全落在了他身上。绿鬓极力维持着平和恭敬,低着头等候太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