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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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轶之……你拿上这个,去兖州奉符县……长楫楼……寻为父的挚友,他……名叫宣臻,届时……他会安顿好你……” 竹屋中床榻上,男人相貌望之尚未至不惑,却已形容枯槁、气若游丝,伸出来的手几乎瘦得皮包骨,颤巍巍地将一只青玉镯递给榻边跪着的少年。 “这镯子是你两岁生辰时……他所赠,那时……他不过十四岁,小小的一个人……自己出来闯荡……” 少年接过玉镯,沉声问:“宣臻……可是去岁冬日受伤来此的那位?” 男人吃力地小幅度颔首,最后握了握少年的手,缓缓阖上了双目。 因父子二人隐居山野,四邻唯有一老伯前来吊唁,又助程轶之卖了耕牛以置办棺椁,少年往后院取了锄耰畚锸,将亡父瘗埋停当,十陌纸钱纷纷扬扬,其后一番哭灵,自不待言。 程家清贫,赗赙甚薄,老伯也浑不在意,听闻程轶之欲往兖州,便连那几两碎银也待推拒,然程轶之委实坚持,遂只得收下。 出了热孝,少年便负着个几乎空空如也、唯有几贯孔方兄与一点子干粮的粗布褡裢,徒步行于官道之上。 时值太平之年,便纵有些宵小觊觎程轶之腕上玉镯,可见他眉目冷峻、身形高颀,便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二十日后,离长楫楼不过二里之遥时,程轶之去河中沐浴后将自己打理干净,又用最后一点盘缠去成衣铺子买了身新衣,望向镜中,思绪却悠悠荡荡回到去岁那个初见宣臻的风雪夜。 —— 是夜,程父扶着个鲜血淋漓的緅衣男人进来,男人垂着脸,银粟落在他鸦墨的鬓发与削薄的肩头,未佩刀剑,唯有指间握着柄短匕。 程父将男人扶到榻上躺下,又喊程轶之抬了热水来,刚要为他清理伤口,却被男人抬手按住,低声道:“不劳程兄,我自己来。” 程父素来知晓他脾性,便只是无奈摇头:“也罢,愚兄便在隔壁,有事唤一声便好。” 言罢,程父往门外去,行至门边时却见程轶之还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便有些哭笑不得地踹了他一脚:“傻愣着做什么,出来。” 程轶之猝然回神,勉力将视线从男人寒星般熠熠的眼眸上移开,跟在程父身后走出去,阖门时又如鬼使神差般回望一眼,正见男人褪了身上窄袖劲装,露出霰雪似的后颈与肩脊。 屋外雪虐风饕,无星无月,可一灯如豆之下,那肌肤华光流转,竟仿似比月轮还要明净皎洁。 —— 翌日雪霁,暮色四合,程父带着程轶之去敲了敲隔壁的门:“臻弟可起身了?” 房中人声音若珠玉琳琅:“程兄请进。” 父子二人入内,见男人坐在榻上,程父遂对程轶之道:“昨夜多有不便,还未来得及介绍,这是你宣臻叔叔,昔年机缘巧合之下与为父结识,虽多年未见,但与为父乃刎颈之交。” 又转向宣臻笑道:“这是犬子程轶之。” 宣臻颔首,随口问道:“令郎今年……” “……十九,”程轶之忙不迭道,“我十九岁了。” 宣臻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他稚气未脱的眉眼,尚未开口,便见程父拍了下程轶之后脑,笑骂道:“胡言乱语什么呢,你看你有十九岁的模样吗?还不快叫叔叔。” 程轶之望着榻上雪肤红唇的宣臻,只觉怎么也开不了口唤他叔叔,只能闷葫芦似的行了一平辈礼,程父不由吹胡子瞪眼:“你该行晚辈礼!” 宣臻笑了笑,抬手止住程父:“不必了,贤侄……大抵有些认生。” 程父早年丧妻,鳏夫养育幼子并不容易,是以程轶之甚少悖逆于他,今日却不知何故梗起脖子来,程父虽纳罕,却也懒得管他,只是对宣臻正色道:“臻弟可还在鸣玉山庄?” 见宣臻点头,程父双眉深锁,语重心长道:“此番不过恰巧被我撞见,尚不知你这些年来又伤过多少次……你当知晓,这般刀口舔血的日子究非长久之计。” 宣臻道:“程兄勿虑,我亦不欲为鸣玉山庄做一辈子杀手,待我安定下来,便传书程兄,你我小聚一番。” 程父这才放下心来,正待再同宣臻畅叙,却闻得足音渐近,其速急于星火。 一苔绿衣衫的男子疾步走入,甚至并未注意到程家父子,径自冲到宣臻身侧,嗅到他身上还有伤口未愈而残留的血气,几乎急红了眼,直接在他身前蹲下:“阿臻上来。” 宣臻只是将手搭在他脊梁上,抬眸对程父道:“昨夜多蒙程兄收留,我该告辞了。” 程父虽不识得榻前男子,却瞧得出来他与宣臻很是熟稔,便也不再出言挽留,只道:“臻弟多加保重。” 宣臻抱了抱拳,可他有伤在身又筋骨清秀,使得这一个江湖气十足的手势也像抚琴折花。 他对身前人道:“扶我便好。” 那男子自然想背他,还欲再劝,可宣臻掠过去一眼,便教那人无奈又心疼地搀起他手臂搭在肩上,一手搂住宣臻腰身,对程父颔首致意后便缓缓往外去。 程轶之凝视二人愈走愈远的背影,宣臻今日穿的是程父的旧衣,柔软的瓷秘色长衫被缎带束出窄韧的腰肢,哪里像个游离在生死边缘的杀手,分明更像诗礼簪缨之族养出来的娇贵公子。 ……宣臻。 程轶之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宣臻。宣臻。宣臻。 —— 正当程轶之在成衣铺子中出神时,长楫楼中庭内,周示将腕上青玉镯褪下,小心翼翼搁在一旁,而后便开始轻柔搓洗盆中的花素绫衣袍。 这样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戴青玉镯其实难免违和,而更违和的当属周示对待那镯子的珍重态度。 宣臻揉着眼睛走出房门,外衫松松垮垮,一副海棠春睡未足之态。 周示转头笑:“阿臻醒了?我在灶上熬了碧粳粥,再等一刻钟便好。” 宣臻尚有些睡眼惺忪,嗓音也含糊:“我雇了钱婶洗衣做饭,你怎么总揽她的活计?” 周示十指泡在水中,占有欲几乎按捺不住:“从来都是我为你做这些,钱婶负责楼中其余人的便好了。” 见宣臻不答,周示又笨拙地补充:“钱婶她……她不晓得你的口味。” 宣臻方待开口,却见小厮阿沣跑过来道:“宣先生,外头有个小郎君说要找您。” 是了,虽则长楫楼是家装潢古朴的二层客栈,可奉符县中人并不称宣臻为“掌柜”,只觉这铜臭味的称呼没的玷辱了这风雅出尘的人物,故而只不伦不类地唤他“先生”。 宣臻便整了整衣衽要往大堂去,周示急忙道:“阿臻先喝点粥,不然又要胃痛。” 宣臻不耐烦听他啰唣,兀自足下生风,将周示抛在身后。 见到规规矩矩站着的程轶之时,宣臻只觉他有些面善,可毕竟已过一载,又唯有一日之雅,倒难以将他与去岁那少年对上号。 直至程轶之递上那青玉镯,宣臻方豁然开朗,见他生麻覆额,便神色肃然道:“程兄他……” 程轶之摇头:“先考数月前罹患急病,临去之前,将玉镯交与我,嘱我来寻……你。” 宣臻乍闻义兄与世长辞,心头亦是沉重,拍了拍程轶之肩膀聊表哀思,继而发现眼前这个不过十五岁的小郎君,已比自个儿高出半指了。 可他却未曾察觉,自己掌心覆上程轶之肩头时,少年乍然被雪松香温柔包裹后变得拘谨僵硬的身体。 宣臻道:“你可先在长楫楼住下,若有更好的去处,亦可随时离去,待明年程兄祭辰,我与你一道回去省墓。” 程轶之自是无有不应,又有些拘谨地将镯子往前送了送。 宣臻漫不经心地摆手,转身往楼上走:“送出去岂有收回之理,这玉镯你留着,自行处置便是。” 可他未出两步又回身:“对了,你叫程……” “程轶之。” 宣臻淡淡颔首:“轶之。” 在宣臻看来,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称谓,可程轶之心有杂念,登时耳根泛红,垂在身侧的双手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宣臻已转过阶梯走上了二楼回廊,程轶之痴痴望着他的背影,眷恋地嗅了嗅身前残余的一缕雪松香气,心下又偷偷地、于礼不合地直呼他的名讳。 宣臻。 —— 程轶之手脚确然勤快麻利得很,他生怕自己对于宣臻而言乃无用之人,是以每日拂晓即起,洒扫庭除,将桌椅擦得几乎锃光瓦亮。 宣臻却不愿苛待故人之子,这一日程轶之正为庭中花木修剪枝丫,见宣臻朝他款款而来,连忙搁下高枝剪,小卒一般站得身姿笔挺。 宣臻唇边浮着点浅淡的笑意:“你从小洎大可有读书习武?” 程轶之点头:“先考曾授我文武。” 宣臻道:“程兄文韬武略,想来虎父无犬子,但你年岁尚轻,我再为你延师如何?” 程轶之不动声色地朝宣臻靠近了半步,有些赧然:“你……你教我不好吗?” 宣臻笑意未改:“你当晓得我从前做的什么营生,我只会杀人,不会喂招。” 程轶之有些气馁:“……不必劳烦了。” 宣臻亦不勉强,只道:“书房内藏书剑谱你皆可一阅,只是切勿cao之过急。” 程轶之还想同他多待一会,可宣臻蓦地神色一凛,一把接过斜刺里抛来的长剑,身如飞雁般腾空而起,与来人缠斗在一处。 程轶之眸底倏然泛起冷意,正欲出手,却被阿沣一把扯住:“你这是做甚?” 程轶之拧眉:“自然是……” 话音如哑掉的焰火,有些可笑地渐渐消弭于唇齿之间。 不必阿沣再解释,他也瞧得出来,来人剑锋离宣臻总隔着将近一尺之距,宣臻倒是不客气,如电剑尖只往那人衣袂上招呼,每一剑都在那紫皂缎上划开一道细小的豁口,却又恰如其分地毫不伤及肌骨。 程轶之无声攥紧了拳:“……他是何人?” 阿沣笑得意味深长:“我只晓得他叫周示,旁的便一概不知了,不过……” 他伸出双手拇指:“他和咱们先生,是……这种关系。” 相对的拇指同时屈了屈。 “眼下情形早非第一回了,我初来长楫楼时瞧见也唬了一跳,可见多了便知道,周示根本舍不得伤宣先生。” “这叫……叫……打情骂俏!对,便是如此。” 程轶之死死盯着周示腕上的青玉镯,脑中却想起另一桩事。 宣臻并非只会杀人…… 只是不愿教自己罢了。 庭中二人切磋毕,周示浑不在意自个儿被刮成鱼鳞似的衣袂,笑得欢畅:“阿臻厉害。” 宣臻随手将长剑掷入树干七寸,轻哂了声便往房中走:“下回换九节鞭抽得你皮开rou绽,看你还笑得出来。” 周示紧跟着他,面容漫上显而易见的红潮:“阿臻喜欢什么颜色的鞭子?青色如何?” …… —— 入夜,鸦栖寒枝,冷露无声。 重重锦帐之内,如凝霜雪的五指有些无助地捞住了一旁垂落的床幔,又被浅麦色的大掌牢牢扣住,青玉镯抵在身下人的皓腕上,竟不及那肌肤温润剔透。 周示今夜倒似受了什么刺激,动作格外狠厉,宣臻几乎被捣成一汪春水,平素掐一下他的腰尚且能令他轻一些慢一些,此番也失灵了。 宣臻迷迷朦朦地想:为何而立之年的男子还能保有这样好的体力? 周示见他神游天外,心下萦绕的惶然之感愈发如海潮般席卷而来,迫得他唯有再度加重腰胯抽送的幅度,教宣臻再无余力分神思索旁的,只得揉碎了粼粼眼波,被快意激出轻泣与低吟。 最后一刹二人齐齐攀上极致,宣臻腰肢柔得堪比月边深眠的轻云,在被清液沾浥的床褥之上被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半弧。 周示俯身含舐他眼尾夺眶而出的泪滴,宣臻潸泫时越发显得他容色极盛,大抵美人都以水为骨,湿淋淋地裸裎其躯时,最有羡尽俗人眼的风华。 周示才偃旗仆鼓的孽根又隐有抬头之势,宣臻却委实无力再承受一回,干脆抬足碾了碾那一大包,嗓音还有些啜泣后的微颤:“……老实点。” 这一下力道可不轻,可周示吃痛之余,却反而愈加被撩起渴念来,孽根又被催得膨胀一圈。 然他心知宣臻疲惫已极,便只得强自按捺住求欢之意,委委屈屈地爬过去圈住宣臻的软腰,鼻尖在柔腻的后颈上蹭来蹭去,轻嗅宣臻身上的雪松香气。 宣臻只觉那硬杵戳着双臀,烫得他xue眼发麻,便夹着腿想离周示稍远一点,却又不慎磨了下那一根巨物,惟闻周示闷哼一声,又将他勒紧了些:“阿臻莫胡闹。” 宣臻:“……” 他面无表情地阖目试图忽略那一团鼓囊,周示却亲了亲他耳垂,低喃道:“白日庭中那个……为何有和我一样的镯子?” “那是程毅德之子,镯子是我送他的生辰礼。” 周示忍了忍,还是一字一顿道:“他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 宣臻嗤笑:“他才几岁?我是他名义上的叔叔,他能如何看我?” “那依阿臻之见,我与他……孰优孰劣?” 宣臻转过身来面对周示,煞有介事地端详了片刻:“周示哥哥的年岁都是他的双倍了,如何与十几岁正当韶龄的小郎君相较呢?” 周示向来分辨不出宣臻的真心假意,一时间只觉得不安极了。 诚如宣臻所言,程轶之比他年少十五岁,拥有更年轻的躯体与相貌,而那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青玉镯更像冥冥之中的某种预兆,要令他苦心追逐才求来的一点点情缘化为泡影。 周示猛然将脑袋扎进宣臻颈窝:“阿臻……阿臻别不要我,我定爱惜容貌,断不逊色于他,床笫之间也不会教你不得抚慰……我……” 宣臻忍无可忍:“住口。” 周示立马消了声。 宣臻漫不经心道:“鸣玉山庄近日何如?” 周示讷讷道:“一切如常,可是阿臻,何以要我做新任庄主?” “因为鸣玉山庄只杀贯盈恶稔却逍遥法外之人,老庄主魂归西天,唯有你能承其遗志,我信不过旁人。” 周示亲亲他鼻梁上一点驼峰般的凸起:“那……阿臻怎不亲自坐这位子?” 宣臻静默少顷。 “因为我有些犯懒。” “……” —— 程轶之已连续两夜未能安枕,闭目便是周示腕间巧夺天工的青玉镯,夕光之下明晃晃刺得他额角生疼。 他推开桦木门,夜凉如水,仰头便见月明星稀,清光匝地,银辉盈手。 宣臻坐在对面屋顶上,手边置了只荷叶碗,盛着澄澈酒液。 璧月高悬于宣臻身后,深秋里他只穿了鹊衔枝暗纹的竖领大襟琵琶袖长衫,细葛制成,衣领微敞,袪裼当风,直如蟾宫神只临世。 程轶之怔然良久,又疾步转身回房,再出来时臂弯便多了件厚实的毳裘。 他飞身跃至宣臻身侧,想将毳裘为宣臻披上,却被宣臻举臂拦住:“饮酒身热,我这样刚好。” 程轶之却绕开他胳臂,不容拒绝地将宣臻裹进毳裘中,闷闷道:“容易着凉。” 宣臻海量,十年的竹叶青饮了一碗又一碗仍未有醉意,只是双颊晕开一层如饱蘸后再化水的绯色,瞳仁笼起烟霭,又匀了丝丝缕缕的月华。 程轶之知晓宣臻已在江湖浮沉十数年,便纵他享尽好颜色,望之不过双十年华,可真正的少年人其实万万无从与宣臻相较,他沉凝、温柔、风雅、蕴藉…… 百月江湖血光、万卷诗序词赋,皆蓄于他一眼之间。 程轶之霎时间心跳如平地惊雷,唯恐宣臻察觉他的腌臜心思,是故深深垂首,掩饰般拿过褐彩诗文壶,却发现并无多余的杯盏。 宣臻瞧他窘迫也不解围,反倒施施然开口:“小孩子喝不得烈酒。” 程轶之最听不得宣臻这样说他,立时急声道:“我不是小孩子!” 说着便要将壶中余酿直接饮下。 其实程轶之瞧得出来,宣臻已品得差不多了,他一壁奢望着宣臻会将荷叶碗分给自己,一壁又为这龌龊痴欲而自我唾弃。 宣臻既未放任他对壶牛饮,亦未将荷叶碗与他共享。 他反手从背后拿了只银槎杯出来:“少饮。” 程轶之:“……” 他满斟一杯一饮而尽,甜绵微苦的滋味在口中迸开,紧随其后的便是辛辣,还羼杂了山柰、当归与香排草的药味。 程轶之死活不想露怯地咳出声来,可忍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宣臻焉能瞧不出端倪,慵懒地将双手支在身后的琉璃瓦上,浸过竹叶青的语调悠长缠绵。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程轶之艰难地咽下酒水,随意揩了两把眼睛,抬头正待言语,却见宣臻因后仰而衣领散开,雪堆姑射一般的修颈与锁骨处…… 有几点委实令人难以忽视的红痕。 程轶之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噎得他如鲠在喉,嫉妒与自厌在灵台上声嘶力竭,分不清哪个更多些。 他又再次向杯中注酒,握着壶柄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直至银槎杯满得盛不下了,甚至溢出几滴,才仰头灌下去。 待要再倾注,宣臻却分出一指虚虚抵住他腕上青玉镯,令他扣着壶身的五指如当即失了知觉般僵木原地。 “莫再饮了,回房歇息。” 程轶之初次沾酒,彼时醺酣之下便生出几分情难自禁,也敢抬头与宣臻目光相接了,宣臻肌肤上铺了层月华,笑时眼中倒映皓影清灵。 “怎么,觉得我是个老醉鬼?” 程轶之急忙摇头如拨浪鼓:“你才不是老醉鬼,你是酒中仙。” 宣臻:“……” 他不由失笑:“你若用这本事去哄姑娘,想来明年便能带个儿媳妇回去祭拜双亲了。” 程轶之倏地正色:“我不哄姑娘,我只……我……” 到底年轻,难免热血上头。 程轶之又往前挪了几分,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其实我……” 宣臻却淡声开口:“程轶之。” “有些无法挽回的话,最好不要开口。” 便在那一刹,宣臻忽地明白周示所言确乃空xue来风。 若在平时,程轶之大约尚有几分投鼠忌器,可当下他直欲将胸臆之中万般心绪尽数吐露。 “……我倾慕于你,宣臻。” 宣臻神情陡然寒肃下来,白鹤一般自屋顶翩然而下:“你醉昏头了,一切俟明日再言。” “你分明并不爱周示!”程轶之落后他身后两步,如同垂死挣扎般道。 宣臻步履稍顿,随即便是一哂。 “可我更不爱你,程轶之。” —— 翌日,宣臻甫一推门,便见后半夜到彼时仍未止息的滂沱大雨将庭中木樨打得左右欹斜,程轶之浑身湿淋淋如落汤鸡也似,站在那一双木樨旁侧,辨不清树与人相较之下哪个更狼狈。 见了宣臻,程轶之上前两步,凝着宣臻疏淡的目色,揩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有些充血的喑哑:“我已拾掇好了细软,打算去鸣玉山庄。” 宣臻只以为他仍在胡言乱语,即刻否决道:“怎么,嫌命太长,打算早日下去为沈兄尽孝?” 程轶之迟缓地摇摇头,一撩袍摆跪在漫过脚背的积水里,向宣臻重重三叩首,字字掷地有声。 “这段时日多蒙……宣先生看顾,此后轶之生死皆由自取,先生无任何有负先考所托之咎。” “宣……阿臻,我会证明,我对你的感情,绝非年少浅薄的意动。” —— 纵然宣臻特特与周示交代过切勿伤及程轶之性命,却到底低估了男人的嫉恨之心,程轶之打从踏进鸣玉山庄那一刻起,接受的便是顶顶严苛的训练与考核。 为苦其心志,痛上七日七夜才致死的阴诡之毒,便在第七个白日给予解药;血流七日七夜才咽气的毙命之伤,便在第七个白日包扎止血。 刑堂、药司每每研策出新的酷刑、剧毒,往往由程轶之率先体验过,他在血泊中几乎意图咬破舌尖求死时,周示便在不远处冷眼瞧着。 瞧着他在最后一瞬放弃寻死的念头,又继续拼死咬牙忍耐着。 最为危险的诛杀对象中将近一半都移交与程轶之,令他每每刚从上一场刺杀的生死边缘挣扎过来,便要再次赶赴下一程以命相搏的刀山火海。 最惊险的那一次,他险些与暗杀目标同归于尽,“尸身”被人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在野犬意欲啃食其肌骨时,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匕首刺入了它嶙峋的喉管。 失血过多令他难以抑制地抽搐起来,冬夜里朔风刮过四肢百骸,冷得仿佛永远见不到晨间惨白的日色。 程轶之恍恍惚惚地思量着,宣臻当年……也是如此吗?一个人凄凉地躺在荒郊野外,离黄泉路唯有一线之隔? 那怎么行呢…… 如果、如果他再早生二十年,便能保护宣臻,教他只须坐享高床软枕,直情径行了。 程轶之沉浸在对宣臻悲惨过去的设想中,只恨未能将他吃过的苦尽数转移至自己肩上。 但实则宣臻乃不世出的文武天赋皆至化境的仙才,老庄主只差将他供起来,十年杀手生涯将他的心肠锻得越发冷硬,每次出任务几乎皆毫发无损,负伤不过寥寥数次,其中便包括程轶之初见他那一夜。 大抵算得上自古洎今最恣意的杀手了。 —— 宣臻感念少时程父的慷慨情义,倒也不会放任程轶之死在鸣玉山庄,只是每每询问周示,得到的都是程轶之安然无恙的答复。 他亲往庄中探看,也只能瞧见程轶之仿佛毫无异常一般修习兵器,翻阅药典、毒典,抑或做些其余诸如此类无伤大雅的活计。 久而久之,宣臻便去得少了。 两载不过瞬目,某日程轶之蓦然辞别了鸣玉山庄,再无人能寻到他的踪迹……其实也无人意图去寻。 他仍背着来长楫楼时的褡裢,里头装着从他做杀手那一日起便摘下的青玉镯,不愿令旁人的、甚至自己的血沾染那镯子分毫。 可不出三月,江湖便有一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杀手组织声名鹊起,为与鸣玉山庄争夺雇主,其酬金仅索取鸣玉山庄的一半,虽则相当一部分人仍青睐于树大根深的鸣玉山庄,可这一新组织只费了短短半年便站稳了脚跟,已属委实鲜有。 宣臻正拿绢布轻拭手中长剑,听周示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这些,剑锋的冷光将他的颊边映得雪亮。 他意兴阑珊,便随口问了句:“这同你打擂台的叫什么?” 周示一滞,近乎嚼穿龈血般自齿关硬生生挤出三个字。 “藏、臻、台。” “你名字的那个‘臻’。” 宣臻:“……” —— 再见程轶之时,宣臻正在书房核验长楫楼的账簿,手边搁了一盅饮了两口的齐云清露,闻得有人推门而入,本以为是阿沣来添酒,鼻息间却猝然涌入浓郁的血气。 宣臻立时抬眼,却见程轶之通身血流如注地扶着门框倒下。 宣臻将手中黑漆描金貂毫笔“嗒”一声撂到青白釉山形笔架上,漠然道:“我知你起得来,自己滚回去治伤,脏了我的书房记得擦干净。” 程轶之双唇颤了颤,却并未离去,而是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到宣臻腿边,掏出衣襟内一沓不染血污的纸。 “宣臻……这是藏臻台的房契、地契,还有收到的所有……所有酬金银票,都给你,快三年了,我的心意毫无改变,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爱你……更想你。” “我的一切、一切都属于你。” “求你……让我待在你身边。” 宣臻合上账簿,既不分与他眼神,亦未接过他手中纸张,无声少顷,而后抬手狠狠给了程轶之一耳光:“程轶之,我是你叔叔。” 这一下丝毫未收力,程轶之被掴得偏过头去,侧脸瞬间现出通红的掌印,可他只是一揩唇角血沫,噙着泪固执道:“你姓宣,我姓程……算哪门子的叔侄?何况……何况你生得这样美,瞧着明明与我同岁。” 宣臻眸底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怜悯地转而俯视着程轶之,末了狎弄般抚上他的耳廓:“程轶之,你这样涎着脸送上门来的,我很看不上。我若将你视作床笫间取乐的玩意儿,抑或一条对我披肝沥胆的狗,如此,你也接受吗?” 程轶之闻言神色丝毫未变,仍姿态驯服地仰望他:“我梦寐以求,宣臻。” —— 程轶之平躺在罗汉床上,胸膛处两粒红蕊膨胀得诡异,左右各穿着一只戒指大小的金环,下缘均缀着米粒似的小玉铃,随着他吐息起伏而泠泠作响。 宣臻为他涂的伤药确属圣品,程轶之身上原本血流汩汩的伤口竟已然尽数愈合,只是这伤药中羼入了烈性的催情之物,令他腿间的畜生玩意儿肿胀得可怖,昂扬着泌出几点浊液。 可细看便会察觉那物什上缠着数条透明的长线,瞧不出什么材质,却恰好教他不得释放。 程轶之已濒临失控,他拽着宣臻的袪裼,轻嗅其上的雪松香以请赐一点点抚慰,可仍是禁不住语无伦次地哭泣哀求:“宣臻……宣臻,宣先生……阿臻……求……求你让我……” 宣臻赤足坐在一旁,闻言不疾不徐地以脚趾拨弄了下他胸前的圆环,便听程轶之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伴随着两下清越铃响。 “轶之,等你回了藏臻台,也要戴着这双环,行走时人人都听得到你胸乳有响声,夏日着罗衣时……更是瞧得见你此处微微隆起。” “等你杀人时,为了不让人察觉你这发情的模样,你便将胸口缠起来,只是如此一来或许会更难受,你说好不好?” 程轶之被他言语戏谑得浑身红遍,却只是强自稳一稳声线道:“好……我还要、要沾染您的气味……令人人都知道,我是先生的东西……是您的狗……” 宣臻闻言轻笑,足心碾着程轶之胸前的两颗红珠,看他像离岸的鱼儿般抖着身子央浼恳求,启唇时嗓音清净无尘。 “程轶之,你可真贱。” —— 数月后,周示从儋州一路星夜驰奔,终于返回了奉符县,提着宣臻喜欢的莲叶玫瑰糖糕急匆匆赶去见心上人。 穿过前头高朋满座的大堂,行至宣臻卧房前,正值仲夏午时,门窗却一律紧闭,周示唯恐宣臻有何不测,连忙一把搡开了深褐的南柏木门,复疾走十数步入了内室。 内室里两人相对,程轶之披了件长衫伏在宣臻腿心,腕上环着青玉镯,口中含着宣臻的白玉伞,而宣臻赤身斜倚着床头,眼瞳如墨,散落的乌发垂至臀线之上,浑身遍布激烈欢好过的痕迹,桃瓣般的薄唇微张,后庭甬道还潺潺淌着极乐过后的清液。 恰在此刻宣臻再临极致,乳白雨露灌进程轶之口中,后者仿若早已习惯般低低呛咳几声后便悉数咽下。 周示如遭雷殛般怔然立在次门旁,目光从那两人身上挪到床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罗衫丝裈上,在酷暑时节冷得颤栗。 他只觉宣臻纵情的低吟仿若刮骨之刃,轻而易举击穿了自己的七窍。 程轶之一见人影便急忙扯过锦被将宣臻裹好,回头见是周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便欲上前,却教宣臻抬手止住。 宣臻面颊泪痕宛然,方才程轶之缠绵时使出浑身解数磨着他,非要他唤了好几声,又是“哥哥”又是“阿轶”,甚或“轶之哥哥”,使得他此刻嗓音满是恣肆过后的甜湿轻软:“你先出去,我同他说。” 程轶之岂肯,可宣臻这般盈盈一眼,他登时色授魂与,思及方才自己的胡茬扎蹭宣臻细嫩腿心时他娇哑的哽咽,不由得便伸出指腹,力度轻柔地拭了拭宣臻眼尾,温声应了句好。 周示还如雕塑般伫立着,任程轶之从他身侧走过也毫无反应。 直至内室里只剩他与宣臻,周示方艰难却笃定道:“今日是你刻意教我瞧见的,是不是?” 宣臻颔首:“是,我无意瞒你,你若无法忍受,你我今后便……” “阿臻!” 周示颤抖着打断他,走到床前蹲下。将糖糕包袋塞进宣臻指间。 “你十七岁那年的七月十四同我初遇,到今日已整整十三年,你所有喜恶我都清楚,一个眼神我便晓得你的心意。他程轶之算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小子,也配染指你!” 宣臻凝睇着周示,只是一言不发。 周示愈发手足无措,可宣臻裹着被衾,他连握一握宣臻的指尖都不可得,视线逐渐被泪水晕得模糊,他生怕失去宣臻,便纵他其实从未得到过。 “阿臻,我可以……我可以忍受,阿臻别丢下我,我活不了的,求求你……” 宣臻此刻方施恩一般开口:“你此话可是真心?” 周示连连点头:“是!” 宣臻从锦被下探出指尖,掠过周示跋山涉水后倦色隐隐的眉目:“无妨……周示哥哥,你将鸣玉山庄打理好了,我便还是更喜欢你多几分,程轶之永远越不过你,可好?” 周示一把圈住他修如梅枝般的五指,极力困住掌中萦绕的雪松香,仿佛霸占着至宝生怕被旁人夺去:“好……我都听阿臻的……” “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