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早晨，他又提着一个蓝桶，里面是已经处理好的鲭鱼。

    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的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然。

    他呼唤我的名字。德里亚斯，德里亚斯，一声，两声，三声，直到我慢悠悠游到岸边。

    他喂了我几条鲭鱼，便直起身子，将蓝桶放到一边。

    胸前的哨子一晃一晃，小腿肌紧张地蹦着脸。

    我大张着嘴等待他的投喂，他却拿着一条鲭鱼往后退了几步，在离岸边一米远的地方不停地向我挥舞。

    我静静地看着，不知他又要作什么妖。

    他见我没反应，凑近了一些，一边摇着手里的鲭鱼，一边叫我。

    我明白了，这是要让我上岸。

    我看了看周围，只有他一个人，对我应该构不成多大威胁。甩了甩尾鳍，轻轻一跃便上了岸。

    他顿时两眼发亮，欣喜若狂，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迫不及待地将鲭鱼喂进我的嘴里，发热的手掌激动而颤抖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滑进水池，他又从桶里拿了鲭鱼，这次站到了更远的地方，将胸前的哨子叼在嘴里，右手拿着鲭鱼，左手水平伸直，像是某种手势。

    他鼓起腮帮，尖利的哨声响起，一边向我抖动着手里的鲭鱼，一边吹哨。

    我恍然大悟，这是在训练我啊！

    我曾亲眼见过海洋馆里的海豹被圈养在两米宽的U型水池内，一座结实的透明玻璃窗将他与游客隔离开来。驯养师用一根银色小棒指了指水池，他便跳了进去，接着在驯养师的指令下在水池中兴奋地旋转。玻璃窗的另一头，游客脸上浮起油油的笑，老人，小孩，年轻人，手里那些黑乎乎的小盒子几乎快要贴在玻璃窗上，黑洞洞的摄像头像是枪口，按下快门，啪，啪，水池里溅起的水花模糊了透明的玻璃窗，然后蒸发，变干，留下云状的水渍，新的水花又不断溅起，覆盖，一层又一层，原本锃亮的玻璃窗开始变得模糊。

    驯养师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头，从小桶里拿出一条鱼递到他嘴边，他伸出粉红的舌头乖顺地吞了下去，整个过程像是演练过无数遍一般。

    我仍然记得他们在那北极海域同我厮杀搏斗的场景，虽不敌我，却也是骁勇善战，不屈不挠。可是现在，他们却心安理得地被豢养在这几米宽的人工水池，享受着那用尊严换来的美食。

    如果要我变成这样，我宁愿当初就被那长枪短炮炸死在海里。有尊严地死，也好过没尊严地活着。

    我赌气般不再回应他，滑进水池深处。

    他见我没反应，急忙跑到岸边，不停地叫我的名字。

    德里亚斯，德里亚斯……

    一声一声像是咒语，我恨透了这个名字，它禁锢了我的身体，打碎了我的生活，甚至要把我钉死在耻辱柱上。

    我越想越生气，不停地用身体撞池壁，像是要把这坚硬的池壁撞破。

    他不知所措，趴在水池边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你冷静一点，不要伤害自己！”

    他急得双眼通红，脱下鞋子似乎就要跳进来。

    我更是莫名烦躁，却怕他真跳下来，到时候误伤了他。

    这傻子，就他那身体，跟只虾米似的，就不怕我不小心把他拍扁了？

    我虽谈不上喜欢他，但他从没伤害过我，我也不想滥杀无辜。毕竟，我和他们人类不一样。

    我安静下来，背对着他缩在池子里不动。

    他见我终于平静，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在岸边低声下气地说道：“你过来吃点东西好不好？桶里的鱼还剩好多，我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了……”

    说他是傻子还真是个傻子，一个人类对着一条虎鲸讲话，难道他以为能和我无障碍沟通吗？

    他见我迟迟没动静，挫败地说叹道：“算了，不想训练也没关系，以后慢慢来，你要是不想见我，可以待会儿自己过来吃。”

    说完，我身后便没了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我转身探头，发现他早已不见。

    四周静得只剩空气，冷静下来后，我想了想，又怎么能怪得了他呢，不管他还是我，只不过是被资本主义压在船底的小鱼罢了。

    抓我回来，必然是看中我的价值，怎么可能让我在这白吃白喝，我若想能有活着回到海里的一天，只能逆来顺受。

    我终究还是只能被这资本主义的海啸拍在海底。

    我游了过去，竟然看到岸边整整齐齐码好了一排鲭鱼，顿时差点气笑。

    这傻子……

    浪费食物说不过去，我甩尾一扫，鲭鱼全部落入水池，一条条扫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