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荒啦文学网 - 耽美小说 - 绵绵在线阅读 - 第六章 嫂子,今晚带我去吃什么

第六章 嫂子,今晚带我去吃什么

    夏日渐渐,雨乱红蕖。镇上妖邪已除尽,镇长挑了个良辰吉日,设下筵席,答谢叶疏。我全无帮衬,竟也在受邀之列。想着无功不受禄,还找大小姐赊了一大笔帐,买了许多瓜子糖饼。到了一看,筵席设在一个乐坊大院,本地人来了一多半,孩童跑得满地都是,这才安下心来,找了个角落混吃。

    席间十分喧闹,全无半点规矩。镇长向叶疏祝酒时千恩万谢,口称仙君,恭恭敬敬,谁知却被顽童一把跳上背来,场面大乱。又有妙龄少女纤腰束素,跳垂手舞,引得观者拍手叫好。

    我躲得偏僻,倒不难知晓叶疏如今处境。大抵凡人俗世沉浮,怎不爱慕他一身霞姿月韵。我瓜子还没分完,已听到几番少女私语,要借酒行凶,将自己玲珑娇躯,持荐仙君。

    我心中暗笑,想我修真界美女如云,多少温柔医修、美貌魔女,欲向他自荐枕席,皆是铩羽而归。要是白驹儿在这里,荷塘边只怕又要多出几只蛤蟆了。

    又有小童轻拽我衣角,我将最后一颗糖放入他掌中,道:“没了,去玩罢。”

    那手却不放开。我怕他不信,抖落纸包,将那压底的糖霜都洒下来:“你看,真的没了。”

    话一出口,忽觉有些不对。

    舞乐声中,我听见叶疏声音响起:“……多谢。”

    他在我近旁坐了。我闻到他身上淡淡莲花气味,不知如何大了胆子,竟道出一句:“仙君客气。”

    他未作反应,大概日子正好,不愿与我生气。

    可惜这偏僻一角,也抵不住如火芳心。才对坐片刻,便有人捧着水盆匆匆经过,脚下却没来由地一偏,将他一身浇得透湿,连我也遭了池鱼之殃。

    一道娇嫩喉音显得十分慌乱:“仙君……对不起!我这就帮仙君擦拭……”

    我大惊失色,顾不得一身狼狈,一把抓住叶疏手臂:“不了不了,这个……暑热难捱,多谢姑娘送凉。”

    他衣袖湿得紧贴肌肤,仓促间,分明摸到他臂上凹凸不平,竟似剑伤划痕。

    我心中更惊愕,实在想不到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这样伤他。

    一时不及想,便开口问了出来:“这是……?”

    一阵踉跄脚步经过,又陡然顿足。只听江风吟一声讽笑,嘲道:“姓叶的,我真是万分的瞧你不起。”

    他身形似有些摇晃,口齿也不甚流利,然而说起话来,却是毫不留情面:“……他才死了多久,你就耐不住寂寞,找个小情儿天天当着人腻歪,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做的丑事。”

    复向我一指,冷笑道:“就连这假冒皮相,也不及他万一。你既守不住道心,便配不上那一纸婚约。我奉劝你早日当着吕祖分断干净,也免他轮回之路无人相伴,孤苦伶仃。”

    江雨晴连连跌足,急忙要将他搀扶走。我扑面闻到他身上一阵酒气,也极诧异,想人间的酒对修士不过甜水而已,千杯也不在话下,如何像是醉了。

    叶疏默了一瞬,竟也开口:“我道心动摇不假,阁下一意孤行,又是为何。”

    我张口结舌望他,几乎以为他也喝多了。

    江风吟冷傲一笑,一字字道:“我不像你们,只会夜夜痛不欲生。我弄丢他,便亲手把他带回来。”

    ?

    我目送他二人离开,只觉头疼欲裂。

    却听叶疏在身边缓缓道:“是我自己割的。”

    我连自己盲眼都忘记,倏然将脸对准了他。

    叶疏道:“我叶家有一独门术法,名唤’燕然春风’,本是一位元祖女修所创。她道侣飞升,心中思念不已,便作此术,取忆君迢迢隔青天之意。后辈却不解相思,生生化作一门摄魂法,只用来观人记忆,窥人隐秘。”

    他口吻极平静,无一丝波澜:“你当日在云何洞天所见的,便是我道侣脑中记忆。”

    我只盼月色昏暗,掩饰住我脸色:“那你……他与萧……”

    叶疏道:“是。他与萧越七次交欢,皆留存在我识海里。我这三百年修为无寸进,想他时便常常翻阅记忆。我天性寡淡无趣,反复搜寻,也不见他有几次真正开怀。有时无法,连他和萧越……也拿来看。”

    浓雾暗影中,仍觉他目光如星子,向我望来:“他恼我看他记忆,不许我再与他相见。我本想毁了这术法,如有来日,也多少让他少恨我一点。可惜这术法根植血脉之中,无法根除。纵然割断,一年半载又生出来。无他法,只好多割几次了。”

    我极力控制神情,怕自己一口气松了,便流下泪来。

    叶疏向来寡言少语,说了这些,似也有些不习惯,起身道:“明日我陪你去知梦岛。”

    我哑哑道:“你不怕做噩梦么。”

    他并不回头,只极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不分明,转眼便被夏风吹没。

    ?

    翌日乘舟入湖,正值夏日午后,鸟雀呼晴,水波缭丽。风荷万顷中,只闻舟楫破水,萍花轻荡。依稀听见江渚清歌,与女孩儿采莲嬉戏声。

    江雨晴看得有趣,也学人家摘了一支大荷叶,遮住了头。她本不情愿与江风吟同去秘境,小舟摇摇荡荡,竟第一个将她催入梦乡。

    叶疏静立船头,衣袂飘摇,好似冰雪照影,水殿风来。

    小光斑偷偷探出头来,附耳道:“你这个师弟,看起来很不快乐。我瞧得心疼,想送他一场好梦。”

    我反问道:“你敢么?”

    小光斑缩了缩头颈,不敢再动了。

    我道:“你若太闲,不如帮我看看那位姑娘的梦。”又压下声音,道:“如见到她心上人,便立刻来告诉我。”

    小光斑领命而去,片刻即回,连声道:“太乱了,太乱了。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梦中,有这样多的闲杂物事。什么钗环首饰,艳史奇谈,竟无一件正经事。山珍野味,甜点小食,更是数不胜数。我出来得急,踩到一只油饼,还差点滑了一跤。”

    我有些失望,又问:“你可见她身在何处?”

    小光斑道:“看见了,是在一处苍青山头,广场上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青砖上落叶火一般红。中心高台上,二人正在比剑。其中一人占了上风,瞧来十分得意。”

    我忙追问道:“那人穿什么衣服?”

    小光斑却记不起了,苦思冥想许久,才道:“黑色罢?”

    我并不意外,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肩上负重又沉了些。辗转良久,才沉沉入梦。

    ?

    醒来已在秘境之中。知梦岛景致绝佳,我自然也无心久留。于细雨流光中前行良久,忽而周身一空,听见潮汐涨落,惊涛拍岸。

    我拄剑点地,寻到一处礁岸,长吸一口气,便一步踏了进去。

    叶疏在我身后蓦然开口,声音全不似平日从容,细听竟有微微颤抖:“你今日蹈海,是为谁?”

    我双目紧闭,眼前却勾勒出一张惑人的桃花脸,眼眸含情上挑,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狐媚尤物。

    那双眼却落下了太多泪水,含恨发狠地盯着我,咬牙道:“我一生不幸,全由这副身体而起……”

    我缓缓道:“我为自己。”

    海水沾湿我鞋袜,继而淹没我衣襟。我手持雪羽玫瑰剑,一步步走向最深处。

    小光斑早已兴奋难耐,打了好几个滚,迫不及待要跃身下去。忽有些不舍般停了动作,绒绒地扑上我脸颊:“……道爷,第一次见你梦中心愿,实在吓我一跳。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竟希望自己长得又丑,修为又低,情人虽不少,个个都对你不好。”

    它蹭了蹭我,竟有些呜咽:“道爷,我法力低微,帮不了你多少。你一生这样辛苦,能多做些美梦,也是好的。”

    我涩然一笑,将剑穗摘下,向着远方海面,尽力一抛。

    ——这美梦气数已尽,再做又有何用。

    刹那间,神识复苏,金光几乎刺伤我的眼。

    江雨晴在岸上哭叫道:“哥哥——!”

    我回头望去。骄阳之下,只见世上最骄傲的江家大少爷,一动不动伫立碧波之间,满头白发如雪。

    我摇了摇头,艰难拔出双足,一步步回头向他走去。

    ?

    海水如泥沼,拖着我身躯。我费尽全力到他身边,只见他周身浮起淡淡光华,嘴角挂着一抹笑容,看来好梦正酣。

    我不禁想笑。这位少爷实在高不可攀,每每要紧时见他,都在幻境之中。

    我将手探入那光华中,想看看能令他缚足不前的,到底是何等美梦。

    ?

    一阵水波纹泛起,我已入他梦中。

    远山叠翠,七峰如星斗,却是不空山。我立足演武场,从人群背后望去,见试剑台上一金一白两道身影,正缠斗在一起,

    我辨认周围服色,认得是在我上山候选第三年,入门试炼的最终擂台上。这一战我并不在场,只听说精彩绝伦,双方都是百年不遇的英才少年,叶师弟更是临阵破境,以十九岁之龄凝结金丹,青霄门开宗以来,惟他一人而已。

    台上激战已近尾声,江风吟手中两柄软剑游云、飞絮,使得犹如一张密网般,将叶疏围困其中。叶疏同悲剑已被缚得无法施展,施放出的冰雪术法亦被他罡风吹散,

    我哑然失笑,心道当年这一战之败,对狂横无比的江少爷果然是致命打击。连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他还沉迷梦中擂台,一心要反败为胜。

    只听一声剑鸣,两人飞身分开。叶疏白皙的脸上微微见汗,江风吟剑尖指地,缓缓平定呼吸。

    我仰起脸,听见他朗声道:“流云峰弟子江风吟,不敌叶师弟高招,此战落败。”

    说罢,他纵身下台,也不顾身旁千万道惋惜目光,径向台下一名明袍弟子走去。

    我忽然头皮一紧,下意识向后缩去。

    ——那是我。

    江风吟亲密牵住我手,旁若无人般朝外走去。我竟也坦然自若,与他十指相扣,相伴而行。

    江雨晴笑嘻嘻地跟在我二人身旁,一时埋汰她哥哥技不如人,一时又缠到我身边,娇声问:“嫂子,今晚带我去吃什么?”

    我莞尔道:“看你哥这样子,落毛凤凰一般,就叫徐妈炖只鸡给他补补罢。”

    身后忽有人叫道:“随云公子,留步!”

    我驻足回头,见叶白驹捧着一封拜盒,小步疾跑到我身前,垂眉顺目道:“我家主人有些话想和公子说,请公子务必收下此物。”

    我还未开口,江雨晴已经第一个跳了出来,赶鸡一般向他挥舞双手:“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嫂子跟我哥青梅竹马,早已指腹为婚。我嫂子脾气又好,我哥又肯让着他,感情极其融洽,从小到大连脸都没红过。我劝你家主人不要痴心妄想,赶紧把这些劳什子收理起来,打叠肚肠,等着喝人家一杯喜酒罢!”

    叶白驹涨红了脸,捧着拜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是,我主人他……”

    我向他一笑,止道:“白驹兄不必多言,我心领了。”

    江风吟携我下山之时,叶白驹犹自在山道上失落张望。

    江雨晴拿肩头推撞江风吟,讨赏道:“哥,我刚才的话说得漂不漂亮?给没给你长脸?这个月是不是该多给我些零花?”

    江风吟身高手长,一个指头便将她推得远远的:“我与阿云情深,世上何人不知,还要你来多嘴。你这丫头心心念念着喝喜酒,难道我们会欠你和萧越一杯喜酒不成?”

    三人言笑晏晏,一路下山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从玫瑰花丛中转出几步,已拦在他面前。

    我轻声道:“哥哥,跟我回去吧。”

    江风吟倏然停步,看了看身边的我,又震惊地看向我:“……你是谁?”

    我望住他双眼,叹息道:“从前便认不出我,如今你还认不出么?”

    江风吟俊脸扭曲,颤抖道:“你……你……”

    我在层层荡开的水波纹中,向他涩然一笑:“我将你送到大乘境,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变成白骨。雨晴的喜酒,你不是还没喝么?”

    江风吟一双意气飞扬的眼睛,转眼已变得挫败哀伤,一头束得精致华贵的黑长发,也渐渐化为霜白。

    他伸出手,似要将我留住:“阿云……”

    我也向他伸手,两手虚空交握,实体却叠不到一起。

    我轻轻道:“哥哥,我已经死了。”

    一声裂响,波纹破成千万片。青山绿水,少年情爱,一并粉碎。

    江风吟双眸陡然睁开,胸口急剧起伏,海水将他一身流金缎袍浸得湿透发黑,皱巴巴贴在身上。

    江雨晴喜得在岸上哭了出来,张口要叫他,声音却哽噎得听不见。

    他灵息极度混乱,显然受损不轻。我背对他,继续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海里。

    一阵蔚蓝的海风倏然而发,将我沉重躯体轻轻扬起,如将一朵浮云送向深海尽头。

    我看着自己雪白的影子,从浩瀚无垠的海面上掠过,遥望那上面映照出的,我身为江随云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