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他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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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人的影子似忽然晃动了一下,隔着数重帘幕,犹觉她目光如冰刀一般,死死钉在我脸上:“——江随云?” 我坦然道:“是啊,我是江随云。母亲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取我性命。可惜我一出生就是个道体,纵然躯壳死了,元魂也消不去,自是不如周帝杀女那么方便。”说着,竟有些怅然若失,道:“……若是母亲当年那尸茧大法一举成功,我也不必受这许多人世磋磨。可惜天意如此,覆手为雨,那也是无可奈何之极了。” 薛夫人冷冷一笑,道:“什么天意?若不是萧昭那老匹夫一心要做皇帝,横插一脚,坏我好事,我又何必如此辛劳?” 我摇了摇头,道:“母亲自己贪嗔如是之深,反怪别人算计太多。萧掌门生就血脉之术,母亲与人施用这般邪法,又如何能够瞒得过他。只是青霄真人与冯谷主二位,本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物。不知母亲许诺了什么好处,竟令他二人自愿受你驱驰?” 薛夫人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有他二人的功劳?” 我道:“那也是事后推想罢了。母亲若不识得冯谷主,又怎会费尽心思,哄得江风吟将我送给他。看母亲对他如此信任,想来那阴毒无比的尸茧之法,便是这位以蛊毒起家的大谷主的手笔了。只是术法虽好,他自己却施展不出。没奈何,只得请青霄真人出手,封印我这身负九天玄阴之力的孽种。想不到他老人家一代道尊,竟也狠得下心,对小小幼童行此下作。想来他那月盈之体已初露端倪,此一时虽风光无两,眼见再难突破,心中一定苦得很了。母亲以玄阴之力相诱,他自然一口应允。怪不得我初入青霄门时,测出有些微弱的水灵息,原来是他留在我身上的。可惜这番动作实在太大,惊动了远在兰陵闭关的萧掌门。他既一心要做皇帝,面对我这送上门的珍奇,又焉有不动心之理。他手握那‘率土之滨’,对天下秘境了如指掌。是以不知梦灵界一开,便极力催促萧越将我带去,说不定临行前还耳提面命,叫萧越牵着我的手,二人一同历尽万难,互生情愫,待异梦天女为我解开尸茧之时,就是他萧氏一族一飞冲天之日。可惜我长得太丑,萧越看不上眼,白白坐失了良机。可见万事只可凭赖自己,总想寄托在别人身上,多半是不能如意的。” 我缓缓抬起头来,向屋中那绰约人影道:“正如母亲当年身负玄阴之力时,金娇玉贵,颐指气使,受尽万千宠爱。要不是所爱非人,又怎会如此无能,事事都要假手于人?” 只听一声厉响,我脚下的地面裂开一条一丈多宽的深缝,地火凭借风势,将我席卷其中。其焰之烈,竟将院中的青砖古树瞬间化为烟灰。与此同时,薛夫人阴冷的灵压也已压到我口鼻之间,嘲道:“你说谁无能啊?” 我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却只淡淡一笑:“江鹤行虽被你送上大乘之境,你却也差不到哪里去。一剑击穿他灵魄,其实不算太难。但要他一心一意待你,把家里明媒正娶的老婆休了,将你这见不得人的外室扶正,凭你这点微末道行,那却是万万不能。” 我话音未落,但听喀啦一声,眼前屋舍四分五裂,一股狂暴的灵息激涌而出。一名华服女子立于断壁残垣之间,浑身怨嫉之气劈面而来,几乎将我扇了个巴掌:“——你说什么?” 我满头长发猎猎向后狂舞,目光落在她脸上,喃喃道:“原来如此。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细细盘剥,始终有个最大的疑问在心头:母亲出身不俗,美貌绝伦,又是千载难逢的玄阴之体,按理说天下男人都该趋之若鹜,奉若珍宝。怎么区区一个江鹤行,竟这样高不可攀,母亲低三下四地跟了他这么久,连孩子都生了,却还是无名无分?……” 我向她酷肖江家兄妹的面容凝望良久,一晃眼间,竟似看到了自己的几分影子。只是浓烟烈火之中,这张本该温婉和善的面容,也仿佛皮相扭曲,极为可怖。 我摇了摇头,道:“原来你与江鹤行相识时,他就已经有妻子了。卷柏曾与我说,你从前在玫瑰园里作威作福,是一位温温柔柔的大姐把你劝走了。想来这位大姐,就是江鹤行的夫人,江家兄妹的生母,你的一生之恨,骨rou至亲。你身上这副躯壳,原本便是她的。那她……却到哪儿去了?” 薛夫人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死啦,化成了千万片亡魂,再也活不转了!你跟她儿子苟且luanlun之时,多半就有她的几张碎片儿,挂在房檐屋架、老树枝头,哭哭啼啼地看着呢。” 我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恶毒难言,道:“我看她对你很好啊,你为什么这样恨她?” 薛夫人冷笑道:“她对我很好?薛青珠这贱人,从小惯会作弄虚情假意。她若真心对我好,怎么不去自我了断,却非要赖在这里,霸占江鹤行不放?不错,她是比我生得早些,她与江鹤行合籍时,我还是娘肚子里的一团胎气。我薛家一门忠心耿耿跟随周帝多年,我母亲更是最受她老人家宠爱的女冠,这才在周帝驾崩之时,握住了这个世上最大的秘密。我从出生第一天起,便是玄阴之力至高无上的孕育者,凌驾天道的天选之人。她又算什么东西?我看中的男人,本来就该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都属于我。亏她一口一个小妹地叫着,假作贤惠大度,背地里却与江鹤行藕断丝连,好不要脸!呵,他总说我太过高高在上,与我在一起,不似世间夫妻。我为向他表明心迹,不惜用尽交合次数,生下了你这该死的小杂种,不但修为大损,还差点丢了性命。可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一岁多时,我抱着你,欢欢喜喜地去找江鹤行,要他听你第一次开口叫父亲。结果上天有眼,竟让我听见他与薛青珠在屋中密议,说他如今已是大乘之境,我又已失去玄阴之体,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畏我、惧我,他们又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薛青珠还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我抬头一看,只见她手里抱着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连肚子都好大了。哈哈哈,这就是我的好jiejie、好姐夫!我找来冯雨师,什么法子都试了,只为尽快提升功力,好手刃这一对jian夫yin妇。最后我去杀她,江鹤行竟然还将她护在身后,说不出多么疼惜。可惜巫毒术法终究不是正道,最后虽一剑击穿他灵魄,却将自己rou身也燃尽了。没奈何,只得暂借这贱人的身体一用了。乖孩子,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啊?你要是被至亲至爱之人这样欺辱,你恨不恨啊?” 我望着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嘴角往上一勾,道:“母亲明知jiejie、姐夫相爱甚笃,却倚仗自己身负玄阴之力,威逼利诱,活生生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你不怪自己抢了姐夫,反怪jiejie没有一死了之,为你让路。一旦不如愿,便拿起刀来,杀得干干净净。唉,母亲实在是天下第一自私之人。是了,江家兄妹又无玄阴之力护体,母亲为何手下留情,留下他二人性命?” 薛夫人哼道:“你道我没动手么?薛青珠这贱人,元神都碎了,却偏偏拘着我的手,不许我伤她一双儿女。萧昭也忽下拜帖,暗含警告,劝我莫要赶尽杀绝。呵,他也不是真心要主持这个公道,不过为那丫头天生火灵阴体,正合他家那狗屁焚天种魔阵使用罢了。这几笔账,我全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只要我拿回九天玄阴之力,这些碍眼的杂毛,一个也活不了。” 我了然道:“怪不得江风吟说,他们俩都是乳母带大的,从没见过父亲。想来事发之时,他不过两三岁,尚未记事。江雨晴年纪更小,还在襁褓之中。亏他们这么多年对你尽心侍奉,想不到这张温柔慈爱的画皮之下,藏的却是杀母仇人。”说到此处,竟觉一丝苦涩,道:“如此说来,我竟比他们有福分。我娘虽命薄早逝,对我却是真心疼爱。不知我身世来历,她可知晓一二?” 薛夫人不屑道:“一个最下等的乡下婆子,让她养便养了,还敢问什么首尾?主家让她养个猫儿狗儿,她也一样拌食喂水,好生相待。说起来,她病重将死之前,还跑到我这里,求我照顾你。明明与你没有半点血缘,也不知哪来的那许多泪水情深,真是笑死人了!” 我默然半晌,点一点头,道:“是啊。世上与我血缘最深的那个人,怀胎十月、诞育我的母亲,却一心只要我死。你尸茧大法不成,又生一条毒计。你假意与冯雨师合谋,许诺他将我腹中气团剖出。其实你早知此法不可行,之所以与江风吟那般言语,不过是为我彻底心灰意冷。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我一心求死之际,化作玄天女使现身,向我炫耀玄阴之力何等伟大。然而我一生苦痛,全因玄阴之力而起。你愈吹得天花乱坠,我心中对它愈加厌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时,你高兴得都有点忘形了,是不是?可是母亲,我最后用长恨刺穿的,不是自己的道体,却是刚刚成形的玄阴之力。这件事情,不在你计算之中吧?” 薛夫人眼角狠狠一跳,咬牙切齿道:“江随云,你真他妈是个疯子。”忽而眉心一蹙,喝问道:“你当日在雁荡山形魂俱灭,谁将你复活的?” 她盛怒之下,院中诸物皆燃烧起来,地面也斗然深陷。我立足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上,忽听身后江风吟惊异之极的声音响起:“……母亲,你说什……什么复活?” 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哥哥,她不是你母亲。” 江风吟瞳孔骤然张大,死死盯在我脸上。我从腰畔抽出雪羽玫瑰剑,向薛夫人只望了一眼,剑尖便已从她胸膛中穿过了。 薛夫人显然对此毫无准备,甚至低头诧异地看了看胸口的剑尖。只见她全身如发冷般颤抖,纤手挥处,一股铁锈色的灵息如枪如戟,海潮般向我激涌而来。而我保持出剑的姿势,任这灵涛从我立足之处一分为二,滔滔向两边流去。 江风吟颤声道:“你……你……” 我向薛夫人迎风片片脱落的皮rou看去,开口道:“其实江鹤行没有死。” 薛夫人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决堤般的动摇之色:“——你……你骗……我明明……” 我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的手,缓缓道:“他身死之后,残魂化为江水,归于淮河地下一条古老支流。我与他相见,也是机缘巧合。他识得我身上玄阴之力,见我落难,还拼尽全力,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他还提到了你。” 我目光移到她脸上,只见一个透明的灵体正逐渐显露出来。虽沾满血rou不堪之物,仍是尘世中独一无二的绝色。 我望着这张与我极为相似的面孔,柔声道:“他说,他不怪你。” 薛夫人浑身剧烈一颤,两道干枯的泪水,从已经开始离散的一双美目中直淌了下来:“鹤郎说……不怪我,随云,你……也别怪我。我一直想要……重获玄阴之力,我要……春不老,花长红,我要反逆时日,倒转因果,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要他……永永远远……不认得jiejie,我要他从一开始……就只识得我薛青玉……” 我目送她最后一缕残魂化为白烟散去,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只听身后一阵踉跄碰响,却是江风吟喜极如狂,跌跌撞撞向我奔来,连声道:“……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阿云,阿云,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我……我好想你,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光天化日之下,一道与天地同高的巨大劫雷,从满天乌云中探出半身来,在我背后隐隐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