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也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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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越整个人如同忽然熄灭了一般,良久,喉咙深处才发出一阵灰烬般的声音:“你……叫我去娶江雨晴?” 我失笑道:“我如何能驱使你,娶与不娶,都凭你自己愿意。江雨晴当年换血后,仍然性属火灵阴体,与你灵质正堪匹配。何况你二人一个本元受损,一个修为跌落,如能双修共进,比之一人漫漫独行,又不知要轻省几多。江雨晴自然并非你意中之选,她对你的痴心热望,其实也早已消磨。不过道侣之间,原本也不必有情的。” 萧越面孔上已无半分血色,听到末尾一句,竟又惨白了几分:“你……明明知道我对你……” 我微微一笑,指窗外道:“我知道。大师兄,你看!” 萧越机械地抬起头来,待他看清外面景象时,瞳孔仍不由自主地扩大了。 只见那深红昏暗的天空,从我手指之处,夜幕渐渐褪去,白昼重新显现。天光越来越刺眼,比最鼎盛的白天还要明亮,照透了世间一切黑暗,连山道苔藓的背阴处都照得发光,一时蛇虫扑簌,蝙蝠扑喇喇地惊飞远去。天上星光,人间灯火,尽数隐没在这盛大的光明中,再也瞧不见了。 我垂下手腕,向纸上写尽的字看去,柔声道:“大师兄,从前你送过我许多美丽的物事,暗夜之中看来,件件都有光彩。我那时见了,心中也十分欢喜。只是天亮了,那些都用不着了。” 萧越极力笑了一下,神情却似要哭出来:“原来我……我的江郎,已经这么厉害了。” 我也不禁叹了口气,道:“是啊。我的这门功法,名叫无情道。自我杀夫杀母,世间万物,在我眼中再无奥秘可言。纵然是全盛之年的孟还天,也抵不住我轻轻一剑。当日你自毁境界救我,其实大可不必。我这具rou身,这副皮相,在你们眼中,或许有些不同意义。但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万物之一。即便在屠仙鲸肚腹中,与脓血污秽一并消融了,化作露水,化作天边的流云、青草上的光辉,那也好得很啊。” 萧越低头许久,再看向我时,双眼已经通红,声音已抑制之极,却仍似带着颤音:“当初我以为你骗我,对你好生无礼,强上了你,还伤了你的眼睛。你……” 我看着他湿黑的睫毛,歉然道:“大师兄,我一点也不怪你。” 萧越脸上肌rou颤动,竟而大笑起来:“无情道……原来这就是无情道,好,好极了!我说叶疏怎么突然大发善心,让我与你见面。原来他们早就试过了,个个头破血流,只有我一无所知,还在这里丑态百出,大梦不醒。好,好,好,他是假无情,你是真无情!……” 他灵息动荡之下,身上捆魔索条条紧扣入rou,英挺的身躯也被缚得古怪扭曲,难以直立。门口黑衣人将他押下去时,他模样已狼狈不堪,连头颈都歪向一边,却朝我挤出一个笑容,道:“……我要是再上你一次,会怎么样?” 两名黑衣人均露出如临大敌之色,显然认为他这句话问得魔性不改,大为不妙。我指尖一拂,将他们这段记忆抹去,走到萧越面前,平静道:“也和从前一样,被你抚摸,身体会变软,会喘息,也会射精。只是没有用而已。” 萧越目光如刻骨般看了我许久,终于苦笑一声,随他们下去了。 只听门口传来啪、啪叩掌之声,却是柳唱倚在门上,拍手赞道:“随哥如今这番妙境,尊称一句超凡入圣,亦不为过。冯雨师一生苦苦求索,要造什么极乐世界,要人人心中平和欢喜,再无烦忧。那时我们骂他妖言鬼语,疯疯癫癫,如今看来,竟是你真的做到了。” 我微微一笑,道:“三千大道,本就是殊途同归。下次与他相会,倒不寂寞了。”见茶炉上水已沸,遂沏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 柳唱哂道:“那有何难?他现在就在那小银盒中,活蹦乱跳得很呢。前日我在极焰魔窟收拾破烂时,他还一唱三叹,夸奖你那位大师兄心思缜密,一间转生密室造得四角周全,若是由他老人家亲自cao持,放入魔种,必能一举成功。可惜雁荡山早就被那群老牛鼻子里里外外扒了个遍,掘地三尺,也不见魔种所在,怕是早已归尘化土,尸骨无存。何况孟还天那些老部下,如今死的死,灭的灭,魔宗一道,几近衰竭。它再想借尸还魂,另起炉灶,那也是没本钱的买卖,难办得紧了。” 他口中说话,便抬脚走进屋来,上下端详,品评一番。见纸上写得有字,也兴致勃勃地伸头相看,念道:“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不错,当年我把这山前山后摸了个遍,正是鸟不拉屎,一穷二白,空见几片白云罢了。不过随哥,你这笔字,倒比当年强多啦。” 我含笑道:“多谢。” 柳唱轻车熟路,寻了个地方坐下,放下茶盏,遥望窗外,感慨道:“随哥,从前你常来这山上,与我做伴儿。年轻时手脚便利些,后来老了,少不得有些风湿疼痛,又瘸了脚,越发地不好走了。我看在眼里,好不怜惜,特特地采了几窝老蛇,替你泡了一大壶蛇胆子酒,好叫你路过北山腰那一程时,有力气拄起拐来,多看你心上人几眼。我见你白白受尽人间情苦,也曾暗自发愿,望你早日解脱。如今你当真跳脱情海之外,我实在该替你欢喜。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些怅然不舍,只怕是真的老了,也未可知。” 我也随他望去,只见天光褪去,暮色深浓,对面不空山的青岩小院也望之不真了。遂也不再看,只向他道:“唱哥,我心中一直很感激你。” 柳唱哈的一笑,起身道:“我不用你感激我。以后当了神仙,多发些善心,保佑我少挨几口蛇虫蛰咬,我就千恩万谢了。”背朝我挥了挥手,施施然下山去了。 自他离去后,青霄门连下了十多日的雪。归梦峰大雪封山,青崖路断,再不见一个人来。我在山中独坐,偶听天台上传来怨诉之声,恸哭之意,又隐隐听见许多人来到江雨晴身边,出声道喜。只是那庆贺声在陶师兄的考召科仪诵唱之中,伴随“典狱”“枷起”种种判词,似乎也并不如何尽情。桩桩件件,从我身边轻盈流去。待我再张开眼来,步出门外,只觉归梦峰上下一白,宛如一幅画般。连山道中的石头,仿佛也失去了颜色。茫茫细雪之中,惟有一道凝霜般的目光,从对面不空山一处我曾张望过千百次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向我望来。 我只觉那碎雪如米粒,向我脸颊不住飘来,沁凉可爱。一时想起从前他带我高天捉雪,将一朵雪花放在我手心之事,心中明悦,遂开口叫道:“叶师弟。” 只见那雪白的身影忽而颤动了一下,隔了一个极不自然的间隙,他的声音才艰难应道:“……江师兄。” 我道:“从前门中有个地方,似是叫恋月潭的,如今可还在么?” 叶疏又静了一瞬,点了点头,道:“我带你去。” 遥遥望见波光漾漾,映着一轮明月。潭边古树依旧,我落在白雪枝头,双脚垂了下去,便自然而然伸出脚尖,将那圆满无缺的月亮在水中踢散了。只觉叶疏在身后默立片刻,才走上前来,与我隔了尺许,无声无息坐了下来。 我支颐望着那水月,淡淡道:“你的心好乱。” 叶疏目光也向潭中涟漪望去,道了声:“嗯。” 我还道以他的性情,难有下文。谁知他沉默一阵,又开口道:“今日魔宗受审,有个新送来的鬼修。我审不了,就回来了。” 我伸出手去,向虚空轻轻一握,随口问:“那是谁?” 只见我一握之下,那水中月如被有形之力收紧一般,先是边缘逐渐退行,月轮渐不完整。再往后,便只剩半个月亮,孤独落在水面上。 叶疏一双墨瞳却只定定看着我的脸,直到月色暗下来:“……鬼丑。” 我莞尔道:“倒是一位故人。我还记得他那寒潭孤影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称手得紧。我们还替他杀了波蟾,他老先生的日子,想必是过得顺遂多了。是了,那时你还穿了一条红裙,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我一见之下,心中总生出些许多大不敬的念头,想你穿上嫁衣,也就是这般模样了。后来你我成婚,那天机阁的喜服号称天下无双,也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叶疏双目直勾勾地望着我,颤声道:“……嗯。” 我也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收拢:“可惜我赶制匆忙,尚有许多疏漏不足之处。你若不介意,可再交予我一次。将来大师兄和江雨晴大婚之日,双双穿将起来,便能尽善尽美,无半分遗憾了。” 叶疏雪白的头颈低下很久、很久,似乎有什么从他面颊上滑落水中,只是碎影流光之间,最后一钩残月也消失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 待他终于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冷清,玉白的面容也已了无痕迹,只轻轻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递向我道:“这是萧越临行前叫我还给你的。” 我见他手中似是一枚小盒,观其形状,正是当日萧越识破我身份时,向他急切索要之物。依稀记得他对此物十分留恋,遂问道:“是什么?” 叶疏似不愿回答,只道:“你打开看罢。” 我伸手接过,揭开盒盖,只见其中放在一小段灰白难辨之物。说是一件东西,实在极为勉强。若非叶疏以冰雪灵息反复缠裹,便是呼吸重了一分,也要立刻将之吹散了。 ——那是“我”的一截指骨。 我忆及他们争夺不舍之状,不由心中一笑,指尖轻轻一点,便要将之化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脑中如电光石火一般,想到了三百年前,我灰飞烟灭之前,最后使出的那一式“万物生光辉”。 当时雁荡山方圆百里,一切生灵、残肢、尸块,皆被我灵息褓抱,不容魔种寄生。惟一不在其中的—— 是我自己。 仿佛听见天命的一声冷笑,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恶毒之极的红光从尘灰中扬长而起,没入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