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光芒四射的探照灯把高层大平台照亮,飞行座驾的轰鸣声撕裂夜空。全副武装的特区防卫队的人在现场来回穿梭。 路人门抻长了脖子观察,也不会知道这里正发生的事,头抬得脖子都酸也只能看见某些星星点点的光。 陆勖坐在敞开的武装车后座,让随行医护给自己包扎伤口,他身上大多数是擦伤和淤青,伤口很快就能处理好。 “没想到万爷也派人来了,我刚问到中控室的位置就被万爷的人堵住了问我你在哪。”许川也一同坐在车内,他身上也有点擦伤,正在上药。 陆勖没说话,沉默的由着医护处理伤口,额角的伤口靠近眼睛,医护不小心将药水蹭到了他的眼睑,激得他眼睛一阵酸涩,医护连连道歉,他摆手让医护别弄了。 恰好有另外一批人从顶楼天台口出来,飞行汽车凌空悬浮,在天台掀起飓风,耳畔引擎声轰鸣,陆勖的余光注意到了远处的视线。 陆勖翻身下车往那批人的方向走,姜显在人群中停下脚步,望着朝他走来的陆勖。他试图往陆勖的方向走几步,但却被拦住了。 陆勖走进,跟防卫队其中一人说了几句后,那人态度恭敬的后撤一步。 姜显上前,拽住了陆勖的衣袖,即便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他说话时的尾音还带着颤意,“我知道黑匣里的东西是什么了,是人骨!病毒能够通过密切接触到感染者的血液、分泌物、器官或其他体液而感染,第六区的感染者骸骨被制成饰品,工艺品等加工物进入流通渠道,我想你是在特区能说上话,让有关部门立刻停止所有与方舟基地的进出口贸易,彻查伍琮的黑匣交易……” “我知道。” 姜显声音停下,愣神地看着他。 “许川告诉我了。”陆勖接着说,他的声音平稳而冷静。 姜显点点头,像是听明白了。 就在此前伍琮想要对他下手时,从门外闯进了一大波人,当着伍琮的面把他给带走了。从刚才那名防卫队员对陆勖恭敬的模样他大概能看出这些应该是陆勖这边的人。 他所知道的,陆勖也应该全部了解了。 风把两人的头发、衣角吹得翻飞,姜显听到自己的声音混在了风里,“你怎么受伤了?”他抬起头看着他伤口下有些泛红的眼眶。 “不碍事。” “六哥……”防卫队的人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陆勖‘嗯’了一声,在姜显不解的目光下,把自己的衣袖从姜显的手中抽离,“你先跟他们走。” “为什么?”姜显凝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在静待下文。 陆勖没有说话,同时错开了与姜显交汇的视线,让身后的防卫队取代了自己的位置,随后就转身离开。 “陆勖!”姜显推不开拦着他的防卫队,立刻就被人双手反剪压制住动作。 陆勖停下脚步,又转身朝他看去,他轻拧了一下眉头,挥手让那些人把姜显松开。 “我的任务是将你从方舟基地里带出来,交到委托人手里。”陆勖如是说,语气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 姜显眨了几下被风吹得有些干涩的双眼。 如果说打从一开始陆勖就是处心积虑的接近,他的信任只是在为他的任务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的话,那两人之间原本朦胧不清的牵连就能解释的通了。 足有数息,姜显才颤栗着嗫喏了嘴唇,两人彼此间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铺天盖地的来回斗转,一股难忍的酸涩涌上喉头,“你骗我。” 陆勖的身影挺直,他站在姜显面前不说话时,侧脸和下颌骨的线条格外明显,幽蓝色的瞳孔泛黑,有种冰冷的疏离和距离感。 “我没骗过你什么,跟着我是你心甘情愿。”他平静地开口,末了又提醒似的叮嘱了一句,“我问过你的问题好好想清楚,他们也同样会问,到时候……”姜显又大又黑的瞳仁一直看着他,没由的让他话音一顿,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多余,心里头转而有一个声音,‘算了,在这儿跟他废什么话’。 他抿起唇,话说一半,两人相对沉默。 那一刻,陆勖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就像是白天面对姜显突然崩溃的情绪以及眼泪,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让他有些烦躁,招来防卫队,示意赶紧将人带走。 姜显在他面前被簇拥带走,他甚至没有去看姜显最后看他的眼神,大概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临时标记还存在,标记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一些情绪,陆勖在本能的排斥这些令他不适的东西。 就在他想要转身回飞行座驾时,姜显又喊了他一声,“陆勖!” 防卫队的人不想再浪费时间,他们见陆勖没什么反应就迅速拖着姜显要走,姜显被他们拖着一步一回头,朝着陆勖喊,“你还会来找我吗?” · 陆勖坐回飞行座驾的脸色不太好,许川连忙凑过去问,“怎么了,那人出什么问题了。” “没问题。” 许川点点头,又问,“你出去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把这人带回基地,他是什么人,值得你亲自去?” “开你的车。”陆勖沉着声音。 听出他语气不对,许川立刻噤声,老老实实开车去了,车舱向上滑行,加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流。 陆勖将身体靠坐在柔软的坐垫中,激战后全身上下迟来的疼痛在片刻间席卷了每一处神经末梢,莫名的烦躁让他深锁眉头,舌尖无意识地划过稍显尖利的犬牙,回忆起那种无端而起的复杂心绪,他突然又有些没底,那究竟是姜显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将视线移向窗外的车流,试图就此转移注意力—— 沉稳又有力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回响,脚步在一声门前停下,由门口的警卫替他开门。 “来了。”门里的人并未抬眼就已知晓来者的身份。 陆勖面对着整面落地窗,窗外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偶尔会有海鸟从窗外飞过。海景前,立着一个男人。 “万叔您找我。”陆勖站在男人几米远的地方,身形挺直孤拔。 半晌后,案前的男人在宣纸上行云流水,笔走龙蛇,墨迹收起最后一个笔锋后,“替我……不,是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陆勖一时不解他的措辞,眉头微蹙,听到他说,“去市场找到这个人。”他说时,案前同时投影出一段全息信息,上面赫然出现一个男人的影像资料。 “能认出他是谁吗?”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巨大的玻璃幕墙时常让这一片的海鸟失去方向,窗外偶尔会传来几声沉闷的撞击。 “姜显。”陆勖没有丝毫犹豫。 男人点点头,在笔墨‘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边上拓上红色印章。 “去吧,别让我失望。” 陆勖拿拇指揉了揉发酸的眉心,试图把一些纷乱从脑海中驱走。 · 朝阳升起,海面上铺了层金色光辉,浪花拍打着礁石,一座孤岛矗立在海面,岛屿被铜墙铁壁围绕,墙内是一座灰败冰冷的建筑。 海鸟拍打着翅膀从礁石上惊起,有船靠岸了。 区域上空是禁飞区,这里对外的通路只有船运。 姜显在喊完那句话后被人强硬地扣上了电子镣铐塞进了军用飞行座驾里,下车后又被戴上了眼罩一路被送到了海岛。 他看不清路,被人粗暴地推搡着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最后被用力推了一把,他没站稳,跌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接着是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听起来他像是被关进了某个地方。 除却刚才的动静之后,环境一片寂静,姜显跌坐在地上,用脚探了探周围,结果就踩到了某样软软的东西,他下意识地用脚试探地踩了踩,心想那是什么? “喂。”黑暗中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抱歉。”姜显吓得连忙把脚收了回来,听见那声音幽幽地说了句,“你踩到我了。”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姜显犹豫了几秒又问,“能请你帮我把眼罩拿下来吗,我的手被绑住了。”姜显的手被电子镣铐反绑在身后,那些人走时干脆,没有任何要解开的意思。 姜显的眼睛看不见,因此对别的动静格外敏感,他听到对方叹了口气,接着那人好像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姜显边上将他扶了起来,顺便替他揭下了眼罩。 房间里的光线并不刺眼,更确切的说是昏暗的。全封闭式的狭小房间,对外只有一扇金属门,其余什么也没有。 “这里是海岛监狱,你现在待的地方是审讯等候区。”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显,啧啧称奇,“进了海岛监狱还带着镣铐,你是犯了什么罪能让他们这么戒备?” “海岛监狱?”姜显疑惑道。 “你不知道海岛监狱?”男人反问,但瞧他的模样好像也不是装的,出于无聊,顺便解释了一下,“海岛监狱隶属于特区,用来调查、审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这里直接由军队管辖,监狱长直接就是特区总长赵世万,只要上了这座海岛,就是死囚。” 姜显瞧他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上面地方见过,待他开始侃侃而谈时,那模样一瞬间就唤醒了他的记忆,“你是那个……在车顶上演讲的人?” 男人一愣,“你认识我?” 姜显摇摇头,“你演讲时,我恰好路过。”想起那个时候确实有很多警卫在抓人,没想到自己和他还会在这个地方相遇,“你犯了什么罪?你看上去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 “煽动颠覆主权罪和发布非法舆论罪。”男人靠着墙壁,席地而坐,“你又是什么罪,你看着可比我更不像罪犯。” 我犯了什么罪? 姜显脸上的表情突然放空,他来不及有任何的情绪,早已被时间碾磨成砂砾的记忆从小开始凝聚,继而铺天盖地涌来。 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里的人都比他高比他大,永远都穿着洁白的衣服,这里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都不由他自己决定。 等到长大一点,他能够听懂语言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做俄斐实验室。 他每周都需要躺在一张冰冷的手术台上,有专门的研究员会来检测他的生命体征,采集属于他的生物样本。 采集样本的时候必须保证实验体的意识清醒,所以会很疼,他被固定在手术台上不能挣扎,耳边是隔着检测仪器的嘈杂,生理上是刻骨铭心的疼痛。 哭闹是一个孩子对于恐惧和抗拒的本能反应,他最初是会挣扎哭闹的,但后来发现这些是无用的,只会加重他在手术台上的痛苦,渐渐地,每一次采样实验他都会很乖地配合,虽然不能减少痛苦的程度,却能减少痛苦的时间。 实验室里诞生于基因库的孩子不止他一个,都是人工培育的胚胎,无父无母,但最后能活下来,并且能够自然长大的只有他一个。 基地里有位研究员,在他的身上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会让他忍不住去亲近,长大后的他才明白那是一种孩子对于母体本能依赖。 那位研究员是个长得很好看Omega,是除了照顾他起居的人之外和他接触最多的研究员,那位研究员会定期来看他,会教他读书写字,以至于在他年幼的观念里形成了那位研究员就是自己母亲的想法。 然而这些美好的幻想都在一次试验中被打破。 他照例躺在了手术台上进行采样实验,这一次的研究员却是他最不希望在手术台上看见的人——他的‘母亲’。 他躺在手术台上,所有的cao作流程都是那么的熟悉,研究员护目镜背后冷漠的眼神刺痛了他幼小的心灵。 冰冷的实验室就像是一只随时都会吃人的野兽,他痛苦压抑到随时都快要窒息,他第一次没有听话在实验结束后乖乖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混在了清洁员的洒扫车里溜了出去。 他躲在衣柜里,遇见了一个蓝眼睛的大男孩。 大男孩带着他越过高墙,在夕阳下穿过一片向阳花海,他的手一直被用力攥着,被拉扯着,被在乎着。 男孩像一道仁慈的光,照进了他贫瘠的心间。 后来男孩带着他回了自己的家,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做了一整晚的游戏。只不过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找上门来的研究员抱走了。 男孩追到了半路,被母亲拉扯住,他趴在研究员背上望去,听见男孩的呐喊,“你等着,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蓝眼睛的男孩来找他,等来的是战火和沉睡。 在战火蔓延的那一晚,实验室被火海吞没,他被研究员注射了休眠针剂,放进了灌满营养液的培养舱里。 后半段回忆应当是一段属于两个人的记忆,现在只剩他一人珍藏。 姜显沉默了几秒,在男人看来他的模样像是在心中细数罪行,毕竟人不可貌相,不管多夸张变态的罪行男人都做好了准备,接着姜显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可能是记忆所引起的情绪还潜藏在声音中,让他的话听起来总有那么点悲伤,“如果硬要说的话,也许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