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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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舟面上缓缓勾起了一个很轻很淡的笑。 转瞬即逝,不浓艳,但是很美。 怔住的人变成了程岁,此刻他心里涌上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寒冬时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微凉。 风雪舟向前几步,抬臂环上程岁的背,俯首埋在程岁的颈窝撒娇似的蹭了蹭。 “岁岁……” 程岁手足无措地拥住他,被颈侧温热的吐息激得颤了颤。 风雪舟侧了侧脸瞥向程岁,突然亲了程岁一口,眼睛里出现了少许程岁颇为怀恋的神采,整个人好似死灰复燃了起来。 风雪舟亲了那一下,又变成鸵鸟将头埋在程岁身上。程岁耳畔传来风雪舟压抑的哽咽声,搂住风雪舟的手不由得更加用力几分。 风雪舟悄然将自己的泪水拭去,觉得自己好丢人。 轻轻推了程岁一下,风雪舟低着头不看程岁,说了一句“你别看我”就匆匆走了。 程岁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可爱,不,是太可爱了。 风雪舟回到自己住宅整理了一下自己,但一直有些温淡的兴奋,这种陌生的情感萦绕他的心中。风雪舟忙走到书房,拿出自己的记事本,又新添了一行: 「我知道生活只不过是一块用荒谬织成的布,幸运的是,毕竟还有一些美好的时刻,单单是为了这些,就值得活下去,剩下的就无足轻重了!」 风雪舟合上本子,又流出了眼泪,但脸上的神情却是平和的,甚至是带着点幸福的。 这几年,他把海阔天高的世界用小刀割裂,并画地为牢,找寻不到自己活着的价值。 风雪舟又重翻开自己记事本,看着独占了第一面的那一行字,倏地笑了。 「人生而必死,劳而无功。」 可程岁告诉他,他从前坚守的那些可怜的道德感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这一刻,风雪舟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有珍贵的可能性。 风雪舟深吸了一口气,将记事本收起来,又走到书房深处的一个书架前,蹲下身从最底层抽出一本。 风雪舟低头凝视着这本的封面,静默了一段时间。 “我现在,好像有一点翻开它的勇气了。” 风雪舟下定决心后,一鼓作气地翻开书。 第一页明晃晃地存在着几个稚嫩的汉字,像是小孩子写上去的一样,那是许博怡的笔迹。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这句话是你说与我听的,因为你很喜欢,所以我去看了这本书。」 风雪舟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又沉默着翻到最后,书页的最后夹着一封信。 风雪舟拆开这封信,或者应该叫作遗书,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你是悬崖边的一棵草,风雪舟,自作聪明地想要拉住我。但你根本阻止不了我下坠的命运,最后反会被我连根拔起,陪我一起坠入深渊。 在这样的世上生存下去,帮助别人生存下去,把别人从自杀中拯救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善良。谁规定的? 开心吗?见到我的尸体。我故意的,这是对你自以为是的报复。 你就算一直恨我也没有关系,风雪舟。 听说自杀者会下地狱, 我们终会在地狱相聚。」 或许是蹲得太久,风雪舟腿一软,瘫坐在地,手中的遗书也掉落在那本的封底。 风雪舟颤抖着手,泪珠从眼眶中顺利地滚落。 我可到底做了些什么坏事?我是杀了人,还是无赖、泼皮? 风雪舟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虽然视野很快又变得模糊,但他还是勉力将遗书夹进,又将放回书架,还原了这一片。 风雪舟迟钝地感受着心口传来的疼痛,像是握紧了一捧碎玻璃。但风雪舟已没有精力去找药,所以他只是按着胸口慢慢躺倒,蜷缩在泛着秋意的地板上,将所有的苦水一滴滴吞下肚。 他听着窗外的桂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花穿过风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 “一个婊子的儿子,倒是跑到白云城来作威作福了。‘狂犬’,名声可真响亮,果然是野种。” 烟头的火星灼伤皮肤,留下一个丑陋的烟疤。 “哎呀,手滑,可千万不能留了疤,长得这么俊,要是因为瑕疵影响了身价,妓馆的鸨母可要气死了。” 程岁抚上烟疤,没什么情绪波动。 “有事?” “就是过来提醒提醒你,别以为在这白云城手上有那么几个人,就记不得自己姓什么。你想跟程家作对,不过是蚍蜉撼树,令人发笑。” “我知道。” “哼,婊子就要守好婊子的本分,野种也是,别异想天开,妄图改天换命。” 穿着艳丽旗袍的女子讥讽地剜了程岁一眼,转身摇曳着迈开脚步。 高跟鞋敲击在地面,犹如敲在了程岁的心上。 程岁不作声地翻出药箱,清理了烟灰又仔细地在烫伤上涂上药膏。 “是不能留疤,雪舟不喜欢。” …… 芝妮雅去找风雪舟玩,她刚和男友分手,正是无聊的时候。 结果去戏院找风雪舟,说老板不在。去摁风雪舟宅邸的门铃,也没人应。 芝妮雅不禁猜测风雪舟是在程岁那里,还是自己出去找乐子去了。 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门居然开了。 看见风雪舟,芝妮雅大惊失色,“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差成这样?” 风雪舟捂住嘴唇,一觉醒来心口已经不疼了,但不知为何犯起恶心,干呕不止。呕着呕着却又咳嗽起来。 芝妮雅忙过来顺着他的背,“生病了?看医生了吗?” 风雪舟摆摆手,倒了一杯凉水咽下去。 “芝妮雅……” “别别别,你别说话了,你这声音虚得像是要升仙了似的。” “没事,等我一会儿,我去吃点药。” 芝妮雅在客厅的沙发上如坐针毡,实在是想不到这位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几天不见竟隐隐透出几分死相来。 待风雪舟吃了药从楼上下来,就看见芝妮雅眼巴巴盯着他的样子。风雪舟勉强勾起笑来,冲芝妮雅点了点头。 芝妮雅看他的气色好上了一些,才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雪舟,你怎么了?” “我……”风雪舟顿时感到喉咙干涩,“许博怡留给我的遗书,我打开看了。” “什么?!”芝妮雅惊得站起了身,“就是你那个……那个死在你床上的……” 芝妮雅迅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闭上了嘴。 风雪舟却点了点头,“是他。” 芝妮雅又恢复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雪舟,你还记得?” “本来就没忘干净,看到他的遗书又想起来了一些。” “啊……” 芝妮雅不知说什么了,当初风雪舟退学疗养,他们几个朋友都很可惜,十分为风雪舟难过。 许多事他们知道得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风雪舟很看重那人,而许博怡有自杀的倾向,这还是风雪舟打电话时,珀西赖在旁边听到的。 在风雪舟眼里,许博怡大抵就是一朵柔弱敏感的花,需得精心照料和爱护,不然一不小心就死了。 但是在他们这些朋友的眼里,风雪舟才是这段关系里的输家。 风雪舟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和许博怡的感情不过是风雪舟一个人撑起的死城,根早就腐烂了。 但是风雪舟就是放不下,走不出。 打从这段感情的一开始,风雪舟就是个彻底的败者。 他们眼见着风雪舟从充满生机到沉默再到崩溃,心里不是不触动,但是他们做不到像风雪舟那样,不顾一切地去拉一个人,他们也害怕会被拉进深渊。 在你对人家掏心掏肺的时候,就要做好被人家掏心掏肺的准备。 这世道本就在吃人,他们都在努力逃出令人无力的死亡漩涡,再没有余力去帮别人了。 而且不得不说,大家心里其实都把天真和质朴的人看成是最庸俗的傻瓜,并且蔑视他们。每个人是如此忧郁和自负,但却鄙视着善良而没有私心的人。 诚实的人会遭他人背弃,友善的人会遭他人毁谤。你做的所有善事,别人也会在一夕间忘记。 明明善良这种高贵的品德总是在歌里被传唱、在书中被赞扬,但为什么生活中却很少有这样的人? 归根结底,大家还是最爱自己。 不过芝妮雅倒是希望风雪舟能更爱自己一些,能对自己好一点。 “那,他的遗书,写了些什么?” 风雪舟温淡地笑着,“没写什么,博怡只是说希望还能和我再遇见。” “我不信,要是他没写什么你会是这副模样?” “是真的,博怡没说什么。只是我自己骤然想起他的去世,心里不好受,犯了病。” 芝妮雅还是不大相信,执意要风雪舟给她看看。 “逝者已矣,算了,都过去了。” “过去了就不再想了吗?该难过你还是会难过,我要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芝妮雅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总是表现得像个受害者,但其实他才是那个迫害者!” 风雪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不想再聊这件事了。 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他没看到过无辜的人。 “别说了,芝妮雅。或许博怡有错,可我就真的没有问题吗?” 虽然风雪舟那时还年轻,做错事说错话是正常的。 但风雪舟认为天底下没有那种蠢事,不可以惯坏年轻人。 没有过错,会因为年轻而被原谅。 会被原谅,不是因为人家心胸宽广不计较,就是还存有感情。 芝妮雅急起来,“雪舟别这样,你做什么要这样苛责自己,你是人啊,犯错之类的也没关系吧。” “有些错可以犯,有些错不能。” 风雪舟身上心里都很累了,不愿和芝妮雅争吵,他很明白芝妮雅说的道理,也清楚芝妮雅是因为更在乎他才说出的这些话。 最后他安抚道,“芝妮雅,我都明白的,你想让我对自己更好一点,其实我觉得我对自己挺好的,至少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随心的,这就够了。” “我有些累了,芝妮雅,抱歉不能陪你去玩了。” 芝妮雅没奈何,气呼呼地走到门口,“都这样了还想着玩呢,多为自己想想,自私一点才过得舒服。” 风雪舟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仰躺在沙发上,风雪舟叹了口气。虽然在芝妮雅面前好像冠冕堂皇的,其实那些话只不过是他说给自己用来聊以慰藉的。 “仅仅是活着,就有那么多让人伤心的事。为什么人还要故意,做些让别人悲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