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时,顾成一眨了眨眼睛。 窗外仍然是那棵桃树和流溢着灵气的透明界幕,界幕外是枯萎的草,和越下越大的雪。 顾成一安安静静地倚在窗前,除了眉间流转着淡淡金光的符纹,从远处看就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苍白躯壳。 脸庞是少年的脸庞,神态却像沾染了百年的沧桑,是岁月的古旧和僵硬感。 顾成一早已数不清这是他第多少次在这里见证一场大雪的到来了。他曾是南方的富家公子,第一次来到北方见到这样大的雪时惊喜得像个孩子,而如今距离那段时光早已过去了百八十年,顾家人可能早已当他死在外面了。 外面下着大雪,结界内的人仍然衣衫单薄。 他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来到这里的,年轻的少年不知畏惧,只身一人驾着马追着一头头身雪白的鹿闯入这结界所在的深山,便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那时被关在结界里的人还不是他。 那是顾成一第一次知晓这世上居然真的有灵气的存在,第一次见到灵气织成的结界,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是真的有长生不老的仙人。 彼时被困在山中的顾成一已在山林里探寻了两月有余,幸而家中父亲自他小时便为他请了师父督促他习武,身强体壮的少年人即便独自一人也能在这林中打点野味活下去,但这两月以来,他日日苦寻却仍未找到出路,幽深的山林令他愈发焦躁不安,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逐渐变得模糊,别无他法,他只能咬着牙在深秋的密林里凭着自己的直觉跌跌撞撞朝着山上走,想要寻得一处光量充足的地方,但不知是这山太大还是其他别的原因,顾成一从未寻到过山顶,深秋的山林已有了料峭寒意,只着单薄衣衫灰头土脸的十八岁少年发着抖,终于在一天深夜凭着山顶突然出现的一点微弱的莹莹光亮寻到了那一方结界处。 那透明的、泛着柔和的粼粼水光的界幕一眼看上去像柔软的纱,仿佛一伸手便能撩开,少年却不敢去触碰,第一次见到话本里才存在的、超越了自己常识范畴的事物令顾成一在饱受震撼的同时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而最令他感到诡异的是,那似水的界幕内一片青葱绿意,与界幕外深秋时节的枯黄景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结界非常大,顾成一绕着边界得走很久。界内中央立着一座小木屋,木屋周围种满了花草,屋前有一棵巨大的桃树,在一片绿意中不容忽视地染出一大片浓粉,桃树下歪歪斜斜摆着石桌石凳,桌上甚至摆着酒坛,桌边倚着一双出鞘的银色长剑,剑鞘则被随意丢在草地上。 ——是有人生活的痕迹,仿佛主人家只是离开了片刻,一会儿就会回来,看着紧闭的屋门,良好的教养让顾成一做不出扯着嗓子朝屋内喊人的举动,想了想,便在界幕前的一棵枯树下坐下来等待——他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待到再睁眼,却见眼前,和他隔着一层界幕的地方,静静地蹲着一个红衣男人,男人看着他,桃花眼微微一挑,唇角抿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笑着问他: “小家伙,外面是深秋了罢,你可冷吗?” ——那是少年一眼钟情的开始。许多年后顾成一再想起那一幕,记忆中男人身后的桃花都仍然生动,只是少了欢喜,记忆就只剩记忆了。 少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眼前这人的容貌比宿城那被百姓津津乐道的花坊魁首的容颜都要艳丽三分,眉目流转间却不似女子娇柔,自有一方争强好胜似的邪气叫人不会错认性别,一双桃花眼眼角最是勾人,眼眸似琉璃般剔透,眼睫纤长,垂下时叫人捉摸不透,扬起时又明艳得让人神迷,一袭似雾的红衣衬得他本就颀长的身姿更添得几分风流,唯眉间一道散着金光的符纹让少年清醒地意识到眼前之人定非凡人。 定非...凡人? 顾成一心里一跳,脑中瞬间清醒了大半——永远找不到出路的山林、奇诡的结界、结界内仿佛时光静止的空间和结界内的人,这一切都让在山林里独自生活了很久精神已在疲累顶峰的少年不得不心生警惕,他立刻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站定,并未回答男子的问话,拿有些沙哑的嗓音问道: “在下宿城顾家嫡子顾成一,为追一头白鹿闯入这山林,却不得出路,困于这里已有两月余,今日方寻至这山顶,却不想见到如此...”少年顿了顿,又望向男子身后,“...如此异象,阁下可是掌管这片山林的仙人?可否放顾某一条生路,顾某下山后必命人于此处为仙人兴建神庙,年年供香。” 少年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话,再度看向面前的绝色面庞,耳根不受控制地染上几缕薄红,有些紧张地拿手悄悄蹭了蹭身上经过两个月的洗礼已经破烂脏旧得不成样子的布料,男人瞧着他拘谨又带着几分警惕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拿那双桃花眼上下逡巡了一遍,在瞧见少年红红的耳朵时终是忍不住,在少年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叫游从。”男人带着几分笑意对着顾成一道:“无姓,仅有一个名字,凡人的血脉太过复杂,我生于天地,是上古神兽朱雀,要说是仙人也没什么错...但我并非这座山林的仙——这座山林也并未有甚神仙,只是为了困住我多了几个阵法,小公子不幸闯入此地,此生怕是也出不去了。” “此生都——?!” 顾成一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突然地被困于此处,突然地见到以为根本不存在的神仙,又突然地被告知此生都走不出这座山林,从未真正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十八年来人生顺遂的富家少年郎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游从也不出声,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小家伙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上显现出慌张和绝望,恰好这时一阵寒风顺着密林的缝隙擦过少年的肩背,顾成一不由打了个哆嗦,游从见状,不紧不慢地开口,又一次询问道: “可要进这结界内来避避寒?过不了多少时日这山林便要下雪了,你这一身单薄衣裳,可撑不了多久的。” 顾成一复看向游从,神色间已有几分犹豫,却并未挪动脚步,话语间仍带着几分警惕: “你...真是什么上古神兽?那你又是缘何被关在此处?” 这山林当真没有出口?那结界既然连神仙都能困住,那他一介凡人进去后岂不是更无法出去?还有结界里与季节相悖的景象又是因何导致?太多问题被少年藏于口中,游从似也看出了少年藏将起来的满腹疑问,只得带着些许无奈向着少年耐心解释。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便是游从也感到口干舌燥,生来就具高贵血脉和无上地位的朱雀何时有这样平和与人对话的时候,更何况面前还是区区一介凡人,思及此,男人却仍是暗自按捺下眼中的不耐,唇角复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看着眼前的少年。 四万年...他终是等到一个闯入这里的人了,凡人又如何,作为执掌刑罚热衷战争与鲜血的神兽,他何尝如此窝囊地被困于一处这么久过!只要能够离开这里,眼前这少年未来如何他半点都不关心。 而顾成一站在结界外,认真地听了半晌,终是理清了前因后果。 据游从所说,他本是仙界掌管刑罚并守护上古神器的神兽,但在四万年前因一次醉酒导致了神器被盗,因此被佛祖压进这片无人山林,需得在这结界里静思两百万年,之后方可解脱,回归仙界重掌神位,也因为这山林关押了一位上神,为避免凡尘俗人发现,佛祖便将这整座山林以佛力隐去,四万年过去无人知晓这片山林,顾成一一个身无灵力的凡人能够闯入这里,游从也有些许惊讶。 至于结界里的异象则是因为,这无象佛界由佛力凝成,乃是大空之界,结界内除了活物之外万物是死亦生,简单来说就是所有未化灵未开神智的事物在这里面都是静止的,包括时间。 “我是在春天被打落进这片山林的,这被封住的结界内自然保留着原来的样貌,”游从笑道,不过顾成一看到的那带着些烟火气儿的房屋桌椅自是游从在这四万年间自行添置的,作为流淌着上神血脉的神兽,在佛力压制下施几个小法术还是可以的。 “至于那棵桃树,它本就是长在那儿的,只不过我刚来时它还仅仅只有几根枝丫,看着可怜的紧,我便舍了它些灵气,虽不能化灵,让它多生几朵花儿看着悦目些总是没问题的。” 游从看着仍站在界外的少年郎,笑着再次道: “这结界由佛力凝成,并不会对凡人有任何的束缚,小公子大可进来避避寒,也随时能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