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
蝉予来时是一个四肢细瘦挺着肚子的羸弱少年,看那眉目怎么也就13、14岁光景,刚到杨炎府上的几个月,天天好吃好喝的供养,使那皮囊如同吹气一般鼓胀充盈,个子也变高,后面将近一年内他狼吞虎咽,竟是突飞猛涨成个宽肩长腿的少年,不止长高,模样也有变化,五官不再因为瘦削而突兀,头发睫毛日渐乌浓,剑眉星目,直鼻方腮,还隐隐有着腰圆背阔的趋势,倘若身上的筋rou再厚实些,完全就是一副绿林好汉的架势,与翩翩公子的杨铎大相径庭。 说到杨铎,杨炎幼清偶尔仔细端详他的脸,就觉得杨铎的影子如蛋壳一样,日复一日的从他脸上剥落,生长到现在,也就鼻头和薄唇还与他有些像,那双眼睛应是遗传自凌妙儿,大而深邃,双眼皮如疤痕一样深,里面浮动着一点星光,一点欲望,流转时有少年的旺盛生机,凝望时却像猛兽一样蓄势待发。 杨炎幼清觉得,童年的疾苦还残落在他灵魂深处,动物性未曾彻底退去,一涉及到某些事情,他的神态就陷入猛兽追猎般的执着,久久拔不出来。 杨炎幼清看他实在不像个15、6岁的样子,光看身量就18有余了,仿佛之前的幼态只是饿出来的,只要精心灌溉,他立刻显出原形。 守着这样一个半真半假的侄儿,杨炎幼清觉得不对想反悔,也不能够了。 蝉予对杨炎幼清的看法起初不懂,随着书读得多了,他多少有些明白,常豫文不止教他读书写字,还让他悟了许多人情世态。 杨炎幼清之于自己,无非是想搭个和杨铎之间的契,倘若自己是真的,那自然好;倘若自己是假的,不说相处这么久的情谊,光是为了这契,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蝉予真不知该感谢杨炎幼清的深情还是该妒嫉,不过他不再如以前那样看不懂杨炎幼清的执着,毕竟他自己对他的追寻是日复一日的殷切,甚至午夜缠绵缱绻的美梦都是他的脸。 全是不得已,是身不由己,倘若人能掌控自己的爱恨嗔痴,是非善恶,那便再无苦恼,可那也不算个人了。 蝉予心里虽明白,却仍旧心怀侥幸,期望杨炎幼清的那份情从杨铎身上,转移到自己这来。 哎,真如常豫文所说,所谓万事万物,无非一个情字。 这一日的下午,初秋的太阳还有些灼人,风中已有了一丝凉意,吹在蝉予微微发汗的脸上有几分惬意。 蝉予独自乘着马车从外头回到杨炎府,熟练提起天青色云纹长绫衫的袍角钻出车舆,一步跳下地,白底朝天靴扬起薄薄飞尘,从角门健步走入府中,腰上坠着的双面镂空凤鸟玉佩与碧玺珠串相击,发出轻微叮当声,颇有纨绔少年的潇洒气。 府内银杏树叶已黄,金灿灿如一片厚云浮在前庭中的空地上,缓缓落叶随风飘下,与不远处的池塘呼应,竟有几分静谧禅意。媛月穿一身绿罗裙,执扫把立在树下,听见有力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停下活计回头施礼,微笑道;“小公子回来了,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没和杨二小公子去斗鸡?” 媛月口中的杨二小公子即是杨斐,自那日贺寿后,杨斐似乎对这位大哥极有兴趣,主动上门拜访,并几次盛情邀请蝉予与他外出同游。 开始蝉予心下还有些抗拒,可架不住他屡次三番的拜访,又见他笑的无比真诚,蝉予推脱不过,杨炎幼清总觉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来回几次,似乎只是玩闹,便随他们去了。 不过富家子弟的玩闹并非一般玩闹,杨斐带着蝉予出入各种酒肆园林,结识了不少官宦子弟,他们平日的玩闹除了赏花作诗这样的雅好,还有斗鸡马吊斗坎这样的博戏,蝉予跟他们一比,肚中墨水实在少了,便缩手缩脚不敢露怯,而杨炎幼清又嘱咐他不可沾染博戏,他只能笑笑不参与,杨斐看出他的困难,又带他斗宝驯鹰,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玩得起的,一只极品鹰隼千金难求,蝉予虽喜欢,却囊中羞涩,杨炎幼清定期给他例钱,然经过疾苦的蝉予实在不舍得乱花。 比如今日,杨斐等一众公子哥去城外斗犬,人人都擎着鹰隼,等着用死犬喂食,蝉予有只小鹞子,跟他们的海东青比起来实在不入流,便以不喜杀生为由先行离开。 “没有,那么些人围着围子嚷嚷,挤得一身汗,不去,”蝉予笑着摆手,毫无稚气,是杨炎幼清式的随意。 媛月是看他长起来,瞧他如今倜傥风姿,谁还能想起他刚入门时的狼狈样,欣喜之余,悄然萌发娇羞之色。 “小公子先休息,奴去端茶,”媛月放下扫把,惦着软底绣鞋小跑着去了。 蝉予盘腿坐到食案边,望着院中银杏树,等杨炎幼清归来。 今日他去博戏园里对账,卯时便走了,差不多申时才能回来。蝉予本想跟着去,奈何杨斐寻上门来,只能作罢。蝉予面对杨斐存了私心,虽然杨铎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可他仍怀有一丝侥幸,妄图通过杨斐与他搭上关系。 但这个想法不敢让杨炎幼清知道。 蝉予心里虽爱慕杨炎幼清,却也对太子府心有向往,年少轻狂时,最是妄想熊掌与鱼兼得。 茶没来,媛月端来了冰凉的莲心薄荷汤。 “看小公子满头热汗,奴自作主张换了甜汤,给小公子解暑,”媛月说这,帮他拆下头上玉冠,只留一鎏金银簪束发。 蝉予哼了一声,并无任何触动,大口吃完甜汤,他想到了什么,忽然心里就满了,还翻涌抓挠着他,拱的他脸皮泛红。 “小公子还要吃吗?”媛月瞧他脸色有异。 “不了,我回房,”蝉予扔下碗,急匆匆往自己院落走,步子走的急且快,玉佩与碧玺缠在了一起。 回到庭院中,一个梳着总角的丫头正在屋内做针线活儿。这是杨炎幼清新近为他买的,名唤画奴,想着伺候他身边事,按理说也要伺候他身上事,可蝉予心里有人,多余的话不与她说,如今见了她只说一句莫进我屋,便径自进去反锁上了门。 画奴年纪小不懂事,瞧着没活儿,立刻扔了纱绷子去院子里捉草虫蝴蝶玩。 蝉予胸口狂跳,有些激动的脸色发红,他关上窗户摸到床上,在软褥下面摸出一卷书。 此书名曰,瞧名字便知不是常豫文让他看的,是前几日与杨斐钓鱼时,杨斐偷偷塞给他的。 蝉予爱书,满心欢喜的接下,可瞧这名字,再看杨斐那一脸坏笑,就觉事有蹊跷。 杨斐嘱咐千万要独处时看,看完要记得还回,他这是手抄本,书肆里可买不到,珍贵极了。 蝉予知晓书的来之不易,许多名着奇书在市面上遍寻不到,只有士卿富商家中的藏书阁可寻的,然爱书之人才不会拿出来与人共赏,全是小气吝啬的藏书家。 蝉予带回的当晚便打开看,谁知没看了两页便面红耳赤,全身发起烧来,这竟是一本艳书!! 蝉予幼时也在胭脂巷里窥到过妓子们做活儿,可那时年纪尚轻,且过往的男客妓子也无姿色,甚至丑陋,他便从未往深处想,可这书描绘不同,无论男女皆是国色天香,年轻风流,短短几个字却让蝉予看到了满眼白花花,可比幼时所见香艳许多。 当时就惊的他看不下去,慌忙把书藏匿起来,久久不能平静,接下来几天梦里全是rou身交缠,一片汗津津白茫茫中,恍惚都是杨炎幼清的脸。 这几日好容易轻省了,蝉予忽然又想起这书,立刻气血上扬,躺到床榻上就看,除了少年人对性的懵懂,还有一种做坏事的兴奋。 蝉予侧卧着读了三四页,每行字都反复琢磨,身上的热潮水波一般从头荡到脚,此书实在yin秽下流,竟是那婶侄扒灰,罔顾人伦!只见那小叔子趁着大哥不在,夜闯婶婶卧房,婶婶吓得花容失色,小叔子恶笑不断,扑上床来,伸手撕扯婶婶贴身亵衣。 蝉予看的双眼发绿,心说这实在是丧尽天良,有违伦理!该浸猪笼!然后迫不及待的翻开下一页。 这小叔子见到婶婶雪白胸脯,顿时兽性大发,如那饿虎扑食一般压倒婶婶,婶婶娇啼着呼唤自家官人,苦苦求他莫要犯下大错。 莫说这小叔子了,连蝉予都听不下去,怎的废话这么多!?谁想知道她怎么哭! 蝉予一目十行,看完婶婶的长篇大论,这小叔子怕也等急了,猿臂一展,左右撕开婶婶最后一件衣裳,除了雪白的大腿,还有黑黑的阴…… 没了? 蝉予一愣,看到精彩之处,这书便戛然而止,紧随其后的剧情是婶婶大着肚子,与一位从未出现的男子同桌吃饭。 小叔子呢? 这肚里是谁的孩子!? 蝉予腾的坐起身,这才发现书缝里有几片断页,竟是有好几页被撕去了! 蝉予傻傻的捧着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怎的缺页!?还缺在这样关键的地方,是书本身就缺了还是…… 有人撕的? 蝉予抱着书站起来,愤慨之心压过了兴奋,满满一腔求学之心被打断了,他怎能不怒!? 如果真是残本,杨斐不会不告诉他,可如果是在杨炎府上被撕……谁能这么大胆呢? 问题是,谁知道有这样一卷书藏在被褥下面? 蝉予抱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再去细看书缝处,还有透明细碎的絮丝。 这下蝉予脸色白了,这恐怕……是刚撕不久的! 真的有人撕他的书? 假若真是他的书也就罢了,这是杨斐的啊!还是宝贵的手抄本,过几日要还人家呢,这就损失了关键书页,整卷书的价值都大打折扣。 想到这,蝉予又捧起书来回翻,顿时惊的满头大汗,这书里竟有多处被撕,仔细,还专挑那关键位置! 这非得是个识文断字的,不然做不出这种下流事! 蝉予放下书,困兽一般在屋内打转,他想到画奴,可画奴不识字,小小年纪怕是也没那个胆子,又想到庞平,庞平识字,可他从不进自己院落,璎娃媛月?他们识字有限,并且撕自己书做什么?那就是杨炎幼清?他都给自己买了个丫头,为何要撕书? 蝉予抓的鬓发都乱了,他遥遥一看天色,想着趁天早,赶紧跑一趟书肆,当务之急是赶紧给杨斐赔一本新的。 蝉予急急叫了家里马车,往着正门飞奔时,正与回来的杨炎幼清撞个正着。 今日他穿个霜叶红云追鹤单丝罗长衫,在黄绿的浓郁草树间特别醒目,衬的脸蛋荷花瓣一样娇嫩,竖起的眉毛尽显娇嗔。杨炎幼清无防备,被撞的险些栽倒,多亏身后的庞平眼疾手快。 “莽莽撞撞的干什么去!”杨炎幼清不耐道,跟在身后的庞平馋着他。 蝉予深吸口苏合香气,紧缩的心有些微放松;“公子回来的可早啊,我去趟书肆。” “去书肆急什么?恶鬼上了身了!?是常先生要你读什么新书?” “不……是啊,我记在心里,要赶紧去买呢,”蝉予掩饰一般擦了擦汗,倒了歉便逃似的跑了。 “噗嗤……” 蝉予立在门口,闻声回头看向杨炎幼清。 杨炎幼清背对着他,看不到面容,可蝉予看出他微低头,双肩轻颤,好像在笑,跟在一边的庞平也露出疑惑表情。 笑什么? 蝉予没功夫细想,赶紧出门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