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死斗
说到几日前,高骨与虞望刚进扈州不久,城外的残部大部分乔装进了城,分散住在各个传舍或是逆旅,又或者直接叨扰百姓住进家里,余下的人由查宁率领,仍蹲守在城门外,一是探听消息,二是假扮残部蒙骗郡守。 高骨发现,扈州守兵看似严厉,其实见钱眼开,只要几个大钱给出去,他们便睁只眼闭只眼,自己那夜用金豆子开道其实被诓了,若是白日进城,几粒金豆子就够所有人进去的。 高骨只能自认倒霉,实在是当下情形太过紧急,好在如今父子二人都平安进城,住进同一家逆旅,暂时安顿好了,只是不能轻易出门,扈州都尉还不知他们进来了。 那天夜色深,都尉并不知他们残存了多少人,隔天,查宁假扮高骨前去与都尉商议,催促他调查伏击者身份,同时要车要马,望能及时上路。 这都尉觉得事情蹊跷,简短调查后,发现这些伏击者的衣服下面,有荔兵腰牌。 荔兵属荔国,荔国夹在阵国与郢国之间,国土大致呈门型,怀拥内海,多以海运商贸为主。 都尉深觉纳罕,毕竟荔国与犀天子同宗,皆姓陈,国土狭长崎岖,可能与阵国有些许摩擦,但与尹国相安无事,此次怎的忽然跑到尹国的国土上来?还行刺阵国的客卿? 为何不在阵国行刺? 况且事后荔国无人来解释此事,仿佛他们凭空出现,就为了杀一个客卿,失败后就悄悄退去,也未追杀,死也白死了似的。 郡守感觉此时不简单,可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事跟扈州有什么关系,又为何选在扈州下手,至于滞留在此的残部与客卿大人,郡守只觉得他们犹如瘟神,想要尽快筹措人手钱粮送他们上路。 然而对一个快要民不聊生的穷州,要想打发这样身份的稀客可不容易,毕竟自佐州出发,郡守再怎么不把犀天子放在眼里,那也都是嘴上说说,不敢真的怠慢,不然叫人捉住把柄可不是开玩笑的。于是连夜叫来城内最有名望的善人与商贾,设宴筹钱。 大善人与大商贾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自然不愿意掏,各个都跟郡守哭穷,哭完穷再勉为其难的掏出一点,不能哭的太过分。 郡守好容易刮下一层油水,再往自己私库里塞点,剩下的也只够雇佣一支中型的兵队,和一架普通的辇车。 正在他与都尉对兵队人数讨价还价之时,来自常州的飞鸽密信到了。 密信展开也就一掌大小,外有封泥,内有玉印,五脏俱全,是老尹候亲笔手谕,内容是要他立刻了结客卿父子的性命,不得有误。 郡守心道,这客卿果然是个大麻烦,之前还要送他平安上路,现下老尹候就下令直接送他父子二人“上路”! “上路又上路,今日不上明日上,都是上路,有何不同,上就上!”郡守将手谕收好,叫都尉去安排人手,直接去城门口把人围了。 “那些用来上路的筹款……”都尉走之前问。 “什么筹款?抓人不用钱??都是上路没区别,大不了退回去两成,哎,多了可不行,最多两成!” “是!” 晌午接到的飞鸽密信,大约半个时辰内兵马便集齐,都尉亲自出马,直冲扈州城门外去,将不设防的残部直接围住,除了身手敏捷的鸽子逃出去报信儿,其他人全被俘。 鸽子知道高骨身在何处,一路紧赶慢跑,赶去逆旅报信儿,敲开房门,却发现只有客卿父子在。 “乐府大人呢!?”鸽子眨着浅棕色的眼睛,茫然的在屋内搜索。 “去大街上买东西了,怎么了这么慌?”虞苏看鸽子面色有异,心知不好,他安顿下来后就发出去信儿,给阵候保平安,不想这才几天,竟有变动。 “是都尉!他带人围了查宁哥他们!说是要找客卿父子!谁敢拦就要谁的脑袋!我趁乱跑出来了,不知是扈州郡守私自下令还是什么,总之这地方不能久留,要赶紧走!”鸽子说着,就冲进屋收拾东西,催促赶紧离开。 “啊?那我们走了高骨怎么办!”虞望急急道。 “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们是冲二位公子来的,乐府大人自会没事!”鸽子随便收拾了些细软,夹在自己腋下就往楼下走,虞氏父子紧随其后。 先下正是未时三刻,大街上人正多,三人很快混在人群中。他们前脚刚走,就听后面一阵呼喝声,外加整齐沉重步伐,竟是都尉率兵赶到了。 虞苏顷刻间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便找到,若是再耽误一时半刻的,就要交代在里面了。 三人强自镇定,也不敢跑,怕引起注意,只能缓步行于街道,慢慢与他们拉开距离。 然一条大街还未走完,他们竟与归来的高骨巧遇。 “容与!”虞望最先发现,唤了他的表字。 高骨戴着斗笠身着灰白便衣,单手拎着用白布裹着的环首刀,另一只手上拿着从铺子里买回的酱rou小菜。这几日虞望担惊受怕,食欲不振,高骨一直惦记着改善他的饮食。 “乐兮?你们怎么出来了?不是说了不要随便……”高骨看他们二人走在大街上,本能的开始紧张,发觉四下里无人注意才凑近他们。 “大人……”鸽子压低声音赶紧迎上去;“出事了,查宁哥他们被官兵围了,现在赶紧带客卿大人离开此地!” 高骨脸色一变,立刻转身,由相遇变领路,带着他们往街尾走。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惨叫,还有都尉的骂声,似乎因为没找到人而恼怒,接着就是官兵散开的声音,应该是都尉下令就近搜索。 很快,原先还在大街上闲逛的百姓立刻被全副武装的官兵驱赶到路边,要挨个盘查。 四人趁乱退入一家食肆,那店伙计忙殷勤上来询问,嗓门高亮,引来几人注视,其中就包括被押来认人的尹兵。 高骨所带的部下自然不会透露丝毫,查宁在被围困时,还在坚持自己就是高骨本人,不知客卿父子去向,后来是一旁的尹兵为活命,吐露了他们早就进城的事实,被拆穿的查宁当即便被砍了脑袋。 这一看不要紧,那尹兵首先注意到人高马大的高骨。 高骨身着便衣戴斗笠,他没能立刻认出,但是他身边那三个人却没遮没拦,直接被他看个正着。 “在那!!他们三个!戴斗笠的高个子!和那两个矮个子就是!!”尹兵指向高骨方向嘶喊,众人闻声望去,虞望当即吓得脸色惨白。 这尹兵一指挥,其他兵不用都尉指挥,立刻围了上去。 “带他们上楼!”高骨怒吼一声,一把摘掉斗笠,抬腿将面前饭桌踹向扑过来的扈兵,当即撞倒数个。肆内一片惊叫,乱作一团。鸽子趁乱带着虞氏父子上楼,高骨则退后几步守在楼梯口。 他一把扯掉白布,将环首刀背在背后,双手攥紧刀柄,如抽骨一般,弯腰将长刀拔出,顺势劈翻一个冲上来的扈兵。 雪亮白刃一现,血溅当场,干脆利落,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高骨举起沾血环首刀,双腿迈开半蹲,蓄势待发,脸上半是淋漓鲜血,半是刀刃寒光,单枪匹马的守在楼梯口,二目圆瞪,气势骇人,众扈兵被恫吓,一时无人敢上前。 扈州都尉逆着逃窜的百姓,步入凌乱食肆,看见倒毙的兵,他并不心疼,只上下一打量高骨;“你便是高骨?” “你便是都尉!?”高骨高声反问;“你不以礼相待便罢,为何还要对客卿大人下手!我们仅借贵宝地一过,不想惹是生非!可都尉现下是何意!难道要取客卿大人性命不成!?你置犀天子于何处!置阵候于何处!!” “哼,”都尉轻蔑一笑;“我没空与你啰嗦,要问就去问你家客卿大人,怎么惹了尹候,尹候要取的命,老天也留不住!看你一夫当关是条好汉,我可饶你不死,但楼上的人,今日必须死!!” “这可由不得你!” 都尉没回应,只一扬下巴,周围扈兵一拥而上,高骨面无惧色,大吼一声挥刀迎敌。 这不是高手对决,而是以一敌多,高骨因为半包围的劣势,诸多武艺施展不开,只管肆意挥砍,精钢刀刃削铁如泥,一来一回间惨叫声四起,他自己以攻为守,很快划出一片血红的扇形真空地,此时一胆大扈兵突进,白影刺过,高骨躲闪不及,抬起腕子遮挡,只听一声刺耳锐响,高骨衣袖被戳破,黑亮的铸铁护腕露出来,还未等那个扈兵收刀,高骨拉动指尖机关,铸铁护腕中飞出几簇钢针,直直插进那扈兵喉咙,未等他身软摔倒,高骨拽住他衣领挡在身前,当作人rou护盾,其他扈兵看同袍还未咽气,下意识的收住力道要躲闪,却正中高骨下怀,环首刀自那被挟持的扈兵腋下突刺出来,一刀便攮穿对方肚腹。 一时间,食肆中血流成河,而高骨依旧矗立在楼梯口,寸步不退。 旁观的都尉感叹,这人可不一般,孤军奋战也没落下风,不仅身藏暗器,还懂得随机应变,要想攻下他,只能耗干他的体力。只可惜如此良将不能为我所用,既然留不住,那便杀了吧。 几个扈兵改变计策,看打不过他,便绕过他直奔楼梯扶手,想顺着扶手往上爬。 高骨踹翻一个扈兵,回头快跑几步登上楼梯,拽起那扈兵的领子就往下丢,又拉住另一个抵在胸前。 高骨精神紧绷,感觉不出累与怕,只从里到外都极度麻木,他的双手布满血淋淋的口子,却没有直觉一般紧攥着刀柄,目光锐利如箭。 他被这几个爬扶手的扈兵打乱了节奏,挟持着面前的人,倒退着一步步上台阶,被挟持的扈兵喘息粗重,却没放弃偷袭,趁着高骨不备,将袖中匕首猛的刺向他肋下,高骨吃痛,一脚蹬向他后心,顺势抹了他脖子,这扈兵扯出一道殷红血丝,压倒了楼梯上的其他扈兵。 高骨拔下匕首,庆幸衣服下面是皮甲,没有刺穿。 都尉看不下去了;“都他妈干什么吃的!!一个人都打不过!!我养你们有何用!给我往上攻!!凡事砍下高骨人头的,我赏他良田!!砍下虞氏父子头的,我再赏他黄金!!”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扈兵们一听有奖赏,士气大增,数个悍不畏死的冲在前面,血红白刃直逼高骨。 高骨激战至此,已有些强弩之末的势头,在踹开倒毙死尸时又被伤到了大腿,只能咬紧牙关,且战且退,在行至楼梯单中时,鸽子忽然出现,由上洒下一把火药丸,在一串巨响和浓烟后,高骨趁乱与鸽子会和,躲进其中一间雅室。 “乐府大人!!”鸽子看高骨如同血人,一时分不清是他的伤还是别人的血。 “无碍,”高骨在屋内呈现出疲态,用环首刀杵地站立,一打眼,他看到满面惊恐的虞望。他被虞苏护在身后,眼神惊慌又无措,似乎对眼前的高骨很陌生。 只一碰,高骨便收回眼神,怕弄脏虞望一样,不敢多看一眼。 泥潭血污中爬出来的人,最惧怕阳光,真面目被人看穿便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高骨背靠门板,指挥鸽子关好门窗,他听见外面有拉弓的声音。 “客卿大人……” 虞苏闻声望向高骨,只看见一片血污中,有双明亮的灰眼睛。 “臣必以性命护佑大人安危,若臣不幸殒命,鸽子会继续保护你们,离开扈州继续往下走。” “容与……”虞望听出高骨话中的决绝,恐惧与悲痛笼罩了他。 高骨侧着脸不敢看他,只怕看一眼自己会崩,他心知今日凶多吉少,能撑几时算几时,绝不能活的比客卿父子长,这么残忍的实话,他不忍讲给虞望听,也来不及悲伤感怀。 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哭泣声,高骨闻声望去,竟看到几位食客瑟缩在角落,原来这雅室原有客人,因逃跑不及,被一同困在屋中。 “你们是何人?”高骨问,他看这几人衣衫华贵,穿金戴银,必不是普通人。 “说是本地商户,”鸽子回答,高骨不信。 “到底是何人!与何人有干系!!”高骨粗着喉咙质问。 “我……我是……就是……商户而已……”男子约莫五十上下,哆哆嗦嗦,像是女子的父亲,女子怀抱一婴儿,大的小的都戴金锁,都在哭。 这样含糊的回答,可高骨更觉可疑。他为杀戮而生,死不足惜,但虞望是无辜的,他为了自己使命,也为虞望的生机,绝不放过一丝一毫可求生的机会。 “说实话!”高骨一步欺上,将女子怀中婴儿一把抢过,女子凄厉惨叫上前去夺,被鸽子推倒。 高骨单手拎着婴儿小腿,威逼道;“到底是何人!” 女子和男子直接吓瘫,跪在地上说了实话,原来这男子竟是郡守嫡子家的相室,女子是那嫡子养在外面的姐儿,他们据在此地,是相室打算背着郡守将这姐儿打发了,要她不要再纠缠公子。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高骨冷笑一声,将婴儿还给了女子,却一把拎起了相室的衣领,打开一扇窗户,将他按在窗口。 高骨本想借机讨价还价,可在开窗的瞬间,嗖嗖几支箭矢飞射上来,直接扎在了相室身上。 “等等!!慢着!!!!” 楼下有人急喊,是认出了相室身份,然而为时已晚,相室被射中要害,顷刻间便没了命,高骨将尸体扔下窗户,随手拽来女子按在窗口。 女子吓的叫破了嗓子,好在这次楼下扈兵没再轻易出手,只是呆呆望着女子,等待号令。 都尉闻声退出食肆,抬头张望,没认出这女子,却认出了相室。 “这女子乃是都尉府上公子的小妾!!怀抱着便是你们公子的儿子!!你们想射便射!!”高骨躲在女子身后大吼。 “真的假的?”都尉问身边人。 “属下不知……但相室大人是真的……” “奴家是真的!”女子凄厉惨叫;“奴家……奴家名唤倩儿……是登水楼的伶人……近日一直蒙秦扈公子关照……我们……我们早就私定终身!奴家还为他诞下儿子!!救……救救奴家吧……”说完,倩儿哆嗦着掏出一枚镶金玉佩,上面有个秦字。 都尉不敢动手了,连忙委派一人前去郡守府上报信儿。 “娘的,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给你逮到了,算你们命大!反正尹候命令已下,不在乎晚几个时辰,就许你们再喘会儿气!!”都尉粗声大气道。 鸽子爬在门板上侧耳倾听,果然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扈兵在下楼。 高骨争得了一瞬喘息的余地,却不敢轻松,仍将女子按在窗口不肯撒,婴儿由鸽子抱到一边,与虞氏父子站在一起,远离门窗。 与此同时,前来接应的大司马嫡次子,正带着人往扈州城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