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乱了方寸不自知
南边的春,阴晴不定,刚刚还是烟雨蒙蒙,这下就放晴了。虽然雨过天晴,但山中充斥着湿哒哒的气味,让人觉得很不舒服。雨停了,礼佛的香客比起下雨时的零零星星,现在变得络绎不绝。 月身宝殿内塔前,霍重华跪在地藏金像前,霍金城则虔诚焚香,以表敬意。殿内,出奇的安静,没有人先说一句话。他在等着他的盘问,而他亦在等着他倾心相告。 然而,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人先说出一句话。霍金城扶额,古往今来,能让他如此无奈,无从下手的,只有他这个最小的儿子。 “你还是这样子,什么都不愿意说,若非上次琴台宴,若非这次生日宴,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让我们知道了?” 霍重华袖中双拳微微一握,发现这也徒劳无功,无法分散自己注意力,最后,他垂下眼帘,只得应了这句话:“父亲,对不起……” “对不起?”霍金城回过身,言语发苦:“我这个失职的父亲,何德何能,一次次担你的对不起?九儿,若不是上一次琴台宴顾月歌的搅局,这一次生日宴顾月歌的告知,恐怕为父是要永远蒙在鼓里,为父是否还要感谢他?” “不,父亲……”霍重华难以解释为何提及顾月歌,他心里面会有些慌乱,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因为他自己的事情牵连到其他人,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父亲、五姐和兄长们,担着守护广陵大责,不应该因为孩儿的事而劳心费神,孩儿,能够挺过去的。” 霍金城蹲下来,直视霍重华:“你身体的状况,是不是因为出生留下的,因为那蝗魔……” 霍重华立即回:“刚刚顾月歌救了我,孩儿相信一定没事了。” 霍金城疑问:“你如何能够确定?” 霍重华说:“因为往年,孩儿都要撑过一日,而他轻而易举将孩儿唤醒,或许,九难就是孩儿的良药呢?” 霍金城看了霍重华很久,神色颇为凝重。 “父亲若是不信,明年可以看看孩儿是否还会旧疾复发?”霍重华紧接着解释道。 霍金城凝视着霍重华,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两个人,都能入境九难?” 霍重华一怔:“是的,父亲。” “你是否有想过,为何是你们两个人?”霍金城苦口婆心分析道。 霍重华没有料到父亲会这样问,愣了一会,回过神道:“父亲为何如此询问?”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与为父说实话吗?”霍金城面容严肃了起来。 霍重华无法,如实回答:“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 霍金城问:“如何?” 霍重华瞪着眼睛,一脸茫然:“想不明白啊!” “……” 霍金城心情十分复杂。他将霍重华扶了起来,随后望着地藏金像,须臾,说了他内心忧虑:“血引结契。” 霍重华身子僵住了,眉宇间愁云惨淡,谈话伊始,便有意无意回避这个话题,本想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没想到还是被扯回这个话题。入境时那个情景,他虽然记不清具体,但仍然能够回忆起大概。月牙子义无反顾想救东华,就如同顾月歌义无反顾要救自己一样。 当时九难幻境中也是这般,地藏金像在上,他如何跪在顾月歌面前,乞求他不要犯上,不要大逆不道。他是何等自傲矜持之人,为何要在顾月歌面前,如此卑微姿态?霍重华想不通,亦不愿去回想。只当他意识模糊,神情恍惚,才乱了方寸吧? 霍重华心有不甘,只有这样自欺欺人。他并不知道,无论何种情况,他遇到了顾月歌,就乱了方寸了。 他望向霍金城,“可是父亲,孩儿弹不了九难啊!” “你无法弹奏九难?”霍金城豁然回身,一脸诧异。 “是,只有顾月歌弹得了。” 血引结契,无论是引主还是引奴,都能共同使用法器,可是如今只有一方能够使用,因此,绝不是血引结契。 得知实情,霍金城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舒坦。只是还有一事,却是心里一根刺,今日不下决断,永远都会是一道伤疤。 “与福家庄的亲事,你若不愿,为父可与你母亲游说一番……” “父亲,孩儿没有不愿。”霍重华冒昧打断了霍金城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父亲和兄姐们,将毕生精力倾注于守护广陵,孩儿自知没有资格插手,但你们的希冀,孩儿愿意完成。” “九儿……”霍金城无法,能够组建自己的家庭,安稳生活,当然是霍金城的期盼,对霍重华,他这次发现,他根本不了解这个小儿子,最后,他循循善诱:“顾月歌,为父始终觉得此人,并非同道中人,无论如何,不要和他再有更深的牵扯。” 霍重华看了看霍金城,一直言听计从的他,却不知为何对父亲的告诫有了一丝抗拒,可是他知道,父亲所言,并非妄言。因为一次次的入境,早已让他越陷越深,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孩儿明白,一年后娶亲不久,顾月歌刑期将至,放他出山,孩儿便与他,再无瓜葛。” 事情终是告一段落,然而霍金城对霍重华,心里是有愧的。他有不得不坚守的阵地,不得不完成的使命。而他能够期盼的,就是这个最小儿子,不求道行高深,亦不求扬名立万,只求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广陵府霍氏仙门后山,陵华小筑。 霍重华扶着顾月歌,回到了小木屋。因为淋了雨,顾月歌现在浑身还是湿的。他将顾月歌先放在案前靠着,烧了火盆,放在他身旁。然后来到衣柜前,取出一套里衣,盛了一盆热水,帮顾月歌换掉湿漉漉的衣服。 然而,当霍重华褪去了顾月歌湿漉漉的衣物帮顾月歌擦拭身体时,才发现了顾月歌那线条分明的身躯。一年多的刑罚,更像是一种苦行修,让顾月歌的身子更加健硕了。此情此景,霍重华不由得想起了幻境内的那一幕。那时他意识不清,身上衣物尽数褪去。思及此,他不禁面露难色,这个顾月歌,活脱脱一登徒浪子!他扔了手中棉布,起身往房外走,然而当他打开房门时,一阵凉风袭来,让他瑟瑟不已,回过头望向倒在地上衣衫不整的顾月歌,竟起了恻隐之心。 罢了罢了,毕竟人家是为了救自己才昏迷不醒的。 关上门霍重华无可奈何重新回到了顾月歌身边,拧干了棉布,为顾月歌擦拭身体。他竟不知,整个过程,他是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昏睡的男人。直到最后为他穿上了衣服,将他扶到榻上躺下,盖好被子,再将火盆移到他的榻边,他才注意到了顾月歌的手指。他的十指有三指留下了一道细痕,那是三次入境留下的痕迹。 霍重华跪在在古月歌榻边,伸出手,轻抚着这双厚实而累累伤痕的手。 第一道在右食指,那是第一次于盲华山忘月台琴台宴上的入境,是秋季,那是月牙子和东华相遇的情景,出口为二弦。二弦属金为商,金星应秋之节。 第二道在右小指,那是第二次于九华山神光岭月身宝殿抵御南蛮军队的入境,那是月牙子和东华一起并肩作战的情景,出口为四弦。四弦属火为徵,火星应夏之节。 第三道在左小指,那是今日第三次与月身宝殿内三级石塔前的入境,是春季,那是月牙子救东华的情景,出口为三弦。三弦属木为角。木星应春之节。 顾月歌如何就能够知道出口在三级石塔?地藏rou身就一定在三级石塔?与三弦有关的三级石塔?难道,一次次的入境,他也已经摸清了规律?霍重华内心隐隐不安。每次穿心,却是十指连心的痛,而他又无能为力,十指已然穿了三指,难道,九难幻境非要凑齐了十次,穿透每一根手指方才罢休? 此时,霍重华想到了当初第一次入境后,他见到九难琴底莫名出现的字,十五月华两茫茫,当下便找出了拿给顾月歌的乾坤袋,从中取出了九难,检查了一下,这后面两次入境并没有再次留下任何字眼,而原先出现的那一行字,已经在他拿还给顾月歌之前,就用漆油抹上覆盖了。他扪心自问,对顾月歌他问心无愧,然而就是这件事,他一直惴惴不安,仿佛做了什么错事,生怕被顾月歌发现了,会被他惩罚了一样。 望着古月歌昏睡的面容,霍重华是不安的,但也是心安的。他承认他很矛盾,他的手鬼使神差地伸了过去,想要触碰这张俊朗的面容,然而当他就快要触及到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措是何等荒唐无礼,连忙收回来,起身落荒而逃了。一向冷漠寡言的霍重华,难得如此狼狈不堪,可惜顾月歌看不到,不然非得拿出来嘲笑个三天三夜。 霍重华心神慌乱地回到自己房间,然后当他走到门外想要开门时,那只手却僵住了,慌乱的神色渐渐沉静下来,他知道,他所设下的结界已经破了。他亦知道,这一天,迟早都是要面对的。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推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