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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红粉演绎石头记

    第六十二章   红粉演绎石头记

    四月初二这天,三个人来到蒜市口,贾荟今年十五岁,这一天也是他的束发礼,代表正式成人,这一番热闹不必细说,却说彩霞母女虽然也在这里说吉利话,然而沐雪元看着她们娘儿俩那神色,竟像是有些忧虑的样子。

    于是沐雪元便悄悄一拉彩霞,彩霞会意,两个人到无人处说话:

    “出了什么事?眼圈儿都红了。”这可是拿香粉都遮不住的啊。

    彩霞的眼泪登时便流了出来,她赶快擦了去,叹道:“我的好日子从此到头了。”

    沐雪元一愣:“怎么回事?”

    “就是我们那位爷,如今日益发达了,便看着我不好,想要娶嫡妻了,说是已经相准了一家门户的小姐,要找媒人过去说合。”

    沐雪元的面色登时也沉了下来:“姨娘怎么说?”

    “自然是拦着,然而也怪我自己不争气,自从生了盈儿,便再没有身孕,没能得个儿子,所以他就以此为由,一定要迎一位正室夫人回来,添丁进口,姨娘又能如何?所以昨儿已经遣人去说了。”

    沐雪元暗自皱眉,这些年来,虽然不再是大观园里的富贵生活,然而彩霞却也心满意足,她很喜欢贾环,贾环对她却也有几分情意,因此两个人经历过一番大难,终于得成眷属,起初真的是深感庆幸,十分融洽,即使是清苦的生活,在彩霞也如同蜜糖一般,然而这样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彩霞生了一个女儿,贾环起初倒也没什么,虽然有些遗憾不是个儿子,然而想着两个人青春正好,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然而随着年纪渐长,更兼有了些钱,那“无子”的忧患便越来越明显,贾环日常不时便唉声叹气:“已经三十岁的人,还不见个儿子,着实悲凉了。”

    见他这样愁苦,彩霞心中也有愧,然而倘若真的是“不如你再娶一房吧”,自己又怎能说出呢?又该如何面对那样的局面呢?这种时候只能怪自己,没有生出儿子来,否则纵然贾环喜新弃旧,自己也能有理由阻挡,况且倘若有个儿子,便是正室夫人如何厉害,自己也不很忧惧,彩霞乃是在荣国府历练出来,本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见招拆招,不会给人踩得那般厉害,可是如今却又有什么好说?

    沐雪元想了一想,道:“你好好拉扯盈儿,也是一样,我看盈儿倒是个懂事的,将来或者招赘,或者怎么样,她反正不是那等糊涂的,你手里也有几个钱,将来倘若实在难以相处,也不是一定要提和离不和离,大不了单门另过,两边清静。”

    彩霞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要说盈儿虽然是我生的,这性子倒是随你,对什么男子亲事之类都不在意,我一提她这年纪也不小了,好该说个人家,她便给脸子我瞧,说什么一辈子不嫁人,守着自己这一房,就这么过了,从前我听着这话,只觉得好笑,如今想着,其实却也未必就不好,倘若女婿不能容人,我将来可该如何过?况且这么多年,虽不能和你们相比,然而看着鸳鸯jiejie那边,虽然寒素了些,终究落个心静,没有这么多纷扰。”

    两个人这样悄悄地说了一番心腹话,沐雪元又找着贾盈,安慰了她一番,让她不要担忧,别的倒是罢了,倘若是银子,三百两二百两自己这边还有,贾盈点头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忧,我已经打定主意,好便好,不好我们离了这里也就罢了,况且这些年来,每逢节日生日,母亲都给我东西,我也攒了一些在那里,况且我也能做些针线,妈不用担心我这边缺钱用。”

    沐雪元叹道:“难为你小小的人儿,就要遭遇这些变故。”

    贾盈露齿一笑:“母亲不要总把我当小姑娘看,有像我这般年纪的,孩子都有了呢,那日子不是也得过?”

    沐雪元:……孩纸,你真的早熟,见识得明白,看着那些十几岁便背着抱着个婴儿的,我也很替她们愁,这世道太坑了,你太清阿姨曾经感叹与那有情人十六岁相遇,二十六岁才在一起,我过后这么一想,倘若真的是如此顺利,十六岁就结婚,那样小的年纪,生孩子可也够受的,顾太清结婚十四年,生育了七个孩子,倘若是结婚二十四年,她得生多少个?

    沐雪元在这边说完了话,携着贾盈的手,又回到众人堆里面,只听宝钗笑着说:“兰儿这一阵正在写书呢,大嫂子说,每天晚上外面打了三更天,他还不肯休息,也不知写的都是什么,还不肯拿给人看,宝贝似的神秘兮兮。”

    黛玉笑道:“兰儿到底写的什么?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这一阵没见着新书,正闷着呢。”

    贾兰脸上红得如同涂了朱砂一般,连连摇头:“诸位姑姑婶子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女,我那两笔文字,哪里敢来这里献丑?”

    熙凤登时宛如沧海之中一声笑:“我是个不读书的,你拿过来我看,你个猴儿,别跟他们似的,学的跟咱们娘们儿藏心眼儿,你写的什么天书,还看不得?再不拿来,给你一顿好嘴巴子!”

    贾兰平素最怕这位琏二婶娘,此时听熙凤这样一说,话里有话,更加不敢怠慢,回房取了自己的稿子来,其实究竟也不多,只有二十来页,熙凤接过来,捻着那纸冷笑一声:“就这么几张纸,还藏呢?我以为你写了十万道藏出来。”

    黛玉宝钗胡氏纷纷凑过来看,熙凤看了一会儿,便说:“眼睛累,盈儿,你来给婶子姑姑们念念。”

    麝月笑道:“可说呢,生受盈姑娘,我们也听听。”连同玉钏彩霞在内,都不识字。

    贾盈便过来,将那稿纸拿在手里,语音清脆地一列列念了出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沐雪元一听,红楼梦啊!

    要说贾兰如今也已经三十岁年纪,结了婚,妻子连氏生育了一女一儿,然而那日子却也只是平庸,若是在一般人,这生活也看得过了,贾兰不同于宝玉,自幼母亲督导严格,他自己也上进,很学了一些正经学问在肚内,然而终究无所用处,如今只是给人教书为业,根据贾家的政审情况,估计他今生大概就是如此了,宝玉自从抄家之后,还想到博个官场正途出身,更何况贾兰向来有经国济世的抱负,这一番失落可想而知,如同万丈高楼一脚踩空,而且后面小平房还有第二脚,不但世家爵位没了,连科举都断送了,这些年来虽然谨守自身,努力支撑着,回想起这些往事,那人世间的功名如同镜花水月,风露雨雪之时终究伤感。

    百般无奈之下,忽然间有一天,贾兰穷途破茧,便兴起一个主意——写,把自家曾经的事情写成一部书,也算是宣泄自己的一番情怀,于是半个月之前,他教授课业之余,便写了起来,中间也有改易,到如今写成了这么两章的内容,本来也没有打算给人看,结果就给宝婶婶揭了出来,少不得献丑传观。

    当贾盈念过一遍,黛玉将那稿子要过来,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笑道:“写得新奇,竟有一点的遗风,兰儿你好好地写,或许是另一部传世之作也未可知。”

    宝钗在一旁立时便啐了一口,道:“什么金瓶梅银瓶梅的,颦儿又在说疯话。”

    黛玉忙道:“我也是偶然听人家说起,究竟里面写的什么,其实也不晓得。”

    众人哈哈一阵笑,便将这话头带了过去。

    黛玉当天将那稿子抄写了,袖了回家里去慢慢地读,李纨见她如此喜欢,便要贾兰每写新的一回,特别抄录一份,送给姑姑,贾兰是极讲孝悌的,自然遵照办理,偏巧贾盈也爱看这书,她的字写得也不错,时常帮手抄写,每一次沐雪元来了,便将最新的稿子给她带去,黛玉看过之后,往往写了批语,再返回贾兰那边,另外还将这稿子转给顾太清沈善宝等人观看。

    要说如今这永嘉王朝,真的堪称是文化荒漠,那些识字的人什么也不敢写,只好埋头做考据,其实沐雪元对考据学没什么想法,毕竟也是学科的一种,不过如今大家什么也不敢说,只能考据,这个相对来讲算是最安全的了,然而考证来考证去,也不过是历史上的那些事,就显得有些枯燥了,明明现实生活是如此鲜活啊,总看那些陈旧的过往做什么?所以许云林陈素安等人看了,也觉得颇为有趣,连连催着快写。

    却说妙香室内,顾太清看到第三回,“金陵城起复徐焕之 庄国府收养谢飞烟”,里面写到谢飞烟进入庄国公府,看到里面的布置,顾太清细瞧着那文字,暗叹道:“毕竟是十三岁才抄家的,很是见识了一些富贵,纵然有那不太清楚的,回头问一问母亲姑婶,叔伯之类,也就晓得了。”

    自己则不然,家族鼎盛兴旺时候的情形是半点没见着,生来就是罪臣之后,后来进入荣王府,才有了这许多见识,能看得出世间那些描写富贵繁华的文字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比如说人家官家请客,就是一碗碗燕窝海参热腾腾端过去,根据顾太清的经验,这大概不是布政司的宴席,乃是土财主摆阔气。

    顾太清虽然没有写过,不过毕竟也是读过许多这类书,她能够想出来的主意就是,如果写不来具体细节,可以虚写,比如器物,就是云水屏风、宝鼎瑶琴,至于食物,就是驼峰猩唇、海陆奇珍,这样也能过去,看的人也明白,作者或者是不愿细写,或者是不能细写,反正不露怯,这一下暴露弱点可麻烦了。

    对于她的这一番评论,沐雪元大有知己之感,连连点头:“可不么,我还看到有人写书,描写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就跟我们姑娘从前似的,然后写大丫鬟特意嘱咐厨房,给熬的江米粥,煮了一碗火rou白菜汤,里面加的虾米青笋紫菜,稀汤对稀饭,您看看这可怎么吃?”

    顾太清一听,当即笑倒:“好在不曾是让这人主理厨房,否则可真的没个吃了,我们现在虽比不得从前,起码也讲究个干稀荤素的搭配,哪有这样吃的?还不如弄个汤泡饭,也比这样强。”

    沐雪元紧接上一句:“然后还有五香大头菜!还在那侯门之家,就已经这样了。”

    对对对,看看大观园里的汤泡饭,“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不是白菜汤泡饭,是虾丸鸡皮汤泡的饭,这水准真的不是高鹗能够续写的。

    黛玉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要说在南边的时候,却也吃过这道小菜,不过叫做五香熟芥,味道其实也还好,只是里面花椒胡椒的,稍稍辣了一些,我不是很吃得惯,其实这道小菜若是写在书里,却也不是不可,只是既然是那样的家庭,好歹说得文雅一点,叫个‘芥菜齑’都好,‘五香大头菜’忒俗了一些。”

    紫鹃在一旁笑道:“倘若是我去厨房传了这个饭来,可当真是罪过,起码要个火腿鲜笋汤,那正德香菜,我们姑娘更吃不得,吃了齁得咳嗽。”

    要说高鹗续书的这个细节问题,可真是够受,他倒是很用心去写了,然而基于生活经历,这一碗火腿白菜汤便是他想象力的极限,虽然倒是也配了青笋紫菜,仿佛颜色好看一些,也显得有一点小清新的品味,只是沐雪元看到这段文字,眼前立刻出现一碗熬白菜,看着就不想吃了,奉劝高鹗也不必忙,等到抄家之后,有的是冬储大白菜吃。

    本来沐雪元不是这样苛刻的人,写文有点瑕疵也罢了,犯不着这样猛力吐槽,只是高鹗的一些价值观让她翻白眼,尤其是高鹗曲笔贬雪雁,他贬雪雁(?へ?╬)先是借李纨的口说黛玉亲近紫鹃,对雪雁这个从南边一起过来的人倒不理会,后面又写雪雁因为不和她商量心腹事,冷淡了心肠,便在宝钗宝玉的婚礼上当了伴娘,虽然也说了是老太君与熙凤的安排,她不敢不去,然而前面这几句话便是要加雪雁之罪,让人对雪雁难免有些讨厌了,讲真雪雁一个卖身奴,很讲不到什么忠诚的责任,沐雪元自己是在解除了卖身契之后,才对黛玉有了真正的感情,所以对续书里一些细节的失误,沐雪元就格外有话说。

    又过了两天,四月二十六日,永嘉皇帝从江南回来了,他这已经是第二次南巡,上一回是在永嘉九年,这一次与上一次一样,都是奉侍皇太后一起出门,本回是正月出去,四月下旬回来,路线是先到无锡,然后到苏州,又到杭州,金陵和徐州,回程的路上经过山东曲阜,最后回到圆明园。

    蒜市口大院落内,王夫人熙凤李纨宝钗等人聚在一起闲谈,少不得便要说起皇帝这一次的南巡,王夫人乃是个辈分最长的,知道的往事颇多,便与她们说起祖辈接驾时候的事情:“好大场面呢,方圆百里所有官员都要来迎接,我父亲早早便赶了去,等着接驾,自己还得带着铺盖,随从先帝的还有几个不剃发的洋和尚,叫做什么‘耶稣会士’,扈从的队伍拉得老长,这边已经到了地方,那边还没上船呢,那临时驻跸的行宫里,又是摆宴席,又是唱戏,又是演练骑射……”

    熙凤笑着转头对贾盈说道:“快去叫你兰哥哥过来,听老太太讲古,给他写书用!”

    贾盈答应着飞跑去了。

    李纨笑道:“他不过是闲着没事乱写罢了,你还当个正经事了。”

    熙凤笑着说:“我听着有趣儿,让他好好地写,况且颦儿和宝meimei也都说好,那定然当真是好的了,可得加把劲儿。”

    王夫人也笑:“人老了,总爱讲以前的事情,陈芝麻烂谷子的,你们不嫌絮叨就好。”

    宝钗抿嘴笑道:“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只盼着太太多讲讲这些事,虽然没见到过,也如同看到了一般。”

    熙凤忙道:“可不是呢,究竟我们年纪轻,没见过多少世面,听太太说一说这些,我们也长长见识,出去了也有的说话。”

    这时贾兰赶了进来,手里还拿了纸笔:“来听老太太教导,老太太乃是一座金山,可要好好给我们说说。”

    王夫人见大家都喜欢,心头也高兴,谈兴便浓了,搜罗着记忆,慢慢地说:“当年我父亲取了个巧,送了新鲜的樱桃给皇帝,老主子果然很是开心,说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先给太后品尝,自己才敢享用,于是快马送去了京都。大家都摆开宴席,请皇上看戏,还要送礼物给皇上,那些什么碧玉碗、白玉鹦鹉、骏马古董都罢了,另外还有给嫔妃的香袋香水、梳子香皂,就是整套的妆奁匣子,倒是不在钱多钱少,只是倘若只顾了打点皇上,漏了这里,可是不好。皇帝在城里沿途经过的地方,家家户户摆上香案,上面香炉里点着香,撑起五色的阳篷,街头挂着许多一串串的彩灯,就跟迎接活佛似的,那简直是天神下降……唉,要说起这些事,其实老祖宗知道的更多,见识的比我们强多了,只可惜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回想起家族昔日的风光,王夫人不由得便湿了眼角。

    熙凤也拿出帕子来擦着眼睛:“可说呢,老祖宗寿数到了,往生仙界,丢下我们这些人,没着没落的,幸好还有太太,否则连个主心骨儿也没了。”

    王夫人给她这样一说,那伤心便也去了几分,笑道:“瞧把你给巧的,你若是个小子,在衙门里别的不行,就专会拍马屁。”

    众人都笑,纷纷说着:“二奶奶这话可不是说到了点子上?若是没了太太,我们靠谁呢?”

    要说大家却也不是完全奉承,王夫人本来不是那样混沌的,刘姥姥当初评价她,“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然而到了史老太君的口中,便是“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诚然是老太君太厉害,史夫人全盛时,少有她发挥的余地,另外婚姻生活也是不过如此,对着贾政索然乏味,两个人没什么话好说,慢慢地也就萎缩了。

    如今她在家中乃是最大的长辈,这么一大家子人,许多事情都需要调停,虽有邢夫人,然而素无威望,主理全局也抓不到点儿上,所以王夫人渐渐地竟然复苏了,如今七十岁的年纪,精神头儿倒是比十几年前要好,脑筋清楚了许多,抄家虽然惨烈,这却也可算是意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