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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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的伤药效果一向不错,休养到第三天,玲珑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那日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日子很快回到正轨,一路加速往年底奔去。 年关将至,琐事繁多。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比往日少了些,难得能安心多说上几句话时,都是心平气和,再没起过什么波澜。 可玲珑心里隐隐的不安越来越重。 倒不是因为荀七对他摆了脸色。相反,那日以后,荀七似乎隐隐后悔下手重了,对他的态度愈发温和,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这固然是他知情识趣,得了教训,就再没做过任何惹主人生气的事……也不是他不知好歹,非得主人甩脸子、发脾气,才能觉得安心。 只是……那日以后,他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主人的心思了。 相处久了,自有默契在。对他来说,荀七的想法,多数时候其实并不难猜。更何况,在家时,荀七虽不爱多说自己的事,但情绪摆在面上,不会对他刻意有所保留。当一个人真的把另一个人完完全全放在心上,又有机会朝夕相对时,就会知道,人的喜怒哀乐,都是有迹可循的。 只是近日,虽然相处如常,可他总是能在细节里,发现一点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比如今早,荀七在军部有会,走得比他稍早一些。他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在门口替主人整理好衣服鞋子,又亲手把围巾系到主人颈间。 荀七微低下头,伸手理了理他已经长到半长、散在肩上的头发,却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他迟疑地叫了声“主人”,荀七只笑了笑,在他额间轻轻落了一吻,“再见。” “主人,晚上见。”他在荀七身后关上房门,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主人刚刚在想什么。 …… 荀七走出房门,理了理颈上系着的围巾,军靴踩在地上,在空荡荡的走廊踩出清晰的回响。方才,他习惯性地顺手理了理奴隶肩上的碎发,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奴隶在信调局门口等他的样子。 那时候,他的奴隶穿着合体的风衣,姿态潇洒地站在阳光下,站在盛开的花树前。初冬的风卷起枝头上最后几片叶子。他走上前,拂掉落在人肩上的残叶,再转过头,就对上一张笑脸。 如果,所有的事都没发生过,这会是霍岚本来的模样吗? …… 在军部开完会,已经接近中午。荀七回到办公室,接过徐方照例递上的一沓文件。他把能处理的东西都快速处理掉,却把最厚的那一叠留了下来。后日是军部年终总结的日子,自他以下,整个部门的年终报告都等着他签字上报。这是经年的旧例,文字材料都提前审过,徐方做的只是最后的校对整合。这一项只是流程而已,本该是可以最快处理好的事,他却把文件压在手上,一直推到了下午。 徐方对他的决策从不多问,只尽责地提醒他今日结束前就该交上去,再晚,怕就要赶不上后日的会了。 荀七点了头,打发走徐方,在军部食堂吃了午饭,还是觉得心绪不定,于是一路走出了院门,走到了滨江的那条路上。偶尔有决策难以定夺时,他习惯沿着这条路走一走,有时离了办公室,反而能把思路理顺。 可他沿江走了许久,心却一直静不下来,于是走得比平日更远了些,不知不觉,已经能看见跨江的桥了。在五岁那年遇到荀展以前,他就是在这儿讨生活的。十数年过去,物是人非,曾经盘踞在这里的乞丐帮已经不知流散到了何处,而由于不远处立起了新的渡江码头,这座桥人来人往,比当年更是繁华了许多。 荀七看着自己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嘴角微微翘了翘,还没走到近前,耳畔就隐隐听见了乐声。桥下避风处常年有个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脚的老伯在拉二胡,靠卖艺挣些糊口钱,他是知道的,只没想到接近年关,天这么冷了,人还在这儿。 往日里,他行色匆匆,几乎没驻足过。今日忙里偷闲,倒觉出老伯拉的曲子,音色虽有些浑浊,技艺倒是好的。他站到桥下,双手插在外衣兜里,默默听曲。 看见有人来了,老伯调了调手里弦轴,忽然换了支曲子,嘴里也跟着唱了起来。是首本地船工间流行的船歌,旋律清晰,节奏明快,老伯嗓音浑厚,唱起来颇有气势。荀七饶有兴致地听完一曲,没掏出钱来,倒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老伯经验丰富,睁着一只独眼,上下打量了荀七一眼,手上琴弓一压,就又换了支曲子。 这回唱的是首雅乐,曲调悠扬古朴,词也写得文雅,老伯提着嗓子,把歌词唱得缠绵悱恻。他咬字带了些口音,荀七自小在江边混在三教九流里长大,倒也还听得懂。他听了两句,眼神微微一凝,嘴角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生活往往是这样,刚见过什么新东西,这样东西就会重复出现,频率高到让人怀疑之前的人生——其实它们一直都在,只是之前没注意过,也就像不存在一样。 荀七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又听见了这首曲子。虽然二胡的旋律稍有不同,可荀七确信自己没听错,这正是自己那日在家新弹的曲子。 原来,是有歌词的?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是一曲,也叫。 怪不得,明明知道他爱听琴歌,可这首曲子,他的奴隶虽然反复给他弹过,却从不曾把歌词唱出来。 那日他练琴时突兀听到的铃声,和奴隶答话时眉目间的情绪,忽然都有了最直白的解释——他反复练习,却总也弹不好的那个旋律复杂的乐句,正是这一句“两心同”。 他掏出兜里所有的零钱,放在琴匣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军部走回去。 原来……是这样。 凛冬的江风夹着寒气,锋利地拍在脸上,他想起无数纷乱的细节,拼凑成同一个故事——他从没好好听过的故事。 “奴隶不愿意。”“奴隶给主人暖。”“奴隶很喜欢。”“您回来得早,奴隶很高兴。” “他不如我。”“主人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奴隶恭喜主人。” “只要是您喜欢的样式,奴隶以后一件件穿给您看,好不好?” “如果什么时候,您不‘喜欢’了,能不能求您,亲口告诉奴隶?” “奴隶什么时候都会信您。”“奴隶还是会忍不住担心您。求您别怪罪奴隶。” “主人赏给奴隶吧。就烙在这儿,好不好?” “您喜欢吗?” “我是您的。” 那面平安牌,那簇披在肩上的、半长的头发,那个含着小心的吻…… 当然是这样。 霍岚的心思那样直白地摊在他面前,他到底是愚蠢,还是在逃避? 荀七顶着呼啸而来的凛冽江风,忽然张扬地笑起来。他的运气向来很好,连老天都在帮他。 还有什么可迟疑?他加快了往回的脚步。 他的奴隶尊敬他,畏惧他,依恋着他,臣服于他,甚至……爱着他。 他给予了庇护,所以能心安理得地占有。可霍岚从头到尾,都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荀家的小七固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幼承庭训,还不至于卑劣地窃据玩弄他人的一颗真心。 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