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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另一角度看金桂

    第四十七章   另一角度看金桂

    “春将至,晴天气,消闲坐看儿童戏。借天风,鼓其中,结采为绳,截竹为筒。空,空。  人间事,观愚智,大都制器存深意。理无穷,事无终,实则能鸣,虚则能容。冲,冲。”

    永嘉元年的正月初五,黛玉坐在房中,正在读顾太清方才遣人送来的几张笺纸,上面都是她腊月下旬写的诗词,因为一直忙年,直到这时候稍稍空闲了一些,才让人送过来品题。

    看到这一首歌咏抖空竹的,黛玉格外心有所感,转过头来对自己的两位伙伴说道:“那一年刚刚搬出大观园,住到那房子里,也是刚过了年,我站在门前,看巷子里有几个孩童在抖空竹,当时觉得很有趣,太清姊以理入词,宛然宋人格调。”

    沐雪元登时想起了迎春的那首算盘诗,很是类似,不过她并没有提起,而是笑道:“我看太清夫人起初开练的词作,多是唱和前人的,如今她开始填自己的词了。”

    顾太清虽然才情横溢,填词的时间却比较晚,从去年三十五岁的时候才开始创作,起先除了那十二首的一年十二月组歌之外,便多是和韵古人的词作,比如和李清照,和姜夔,和周邦彦之类,沐雪元当时也看了一下顾太清的这些词,她对唱和之作没有太大兴趣,觉得有点像学校里的命题作文,而且比那还厉害,韵脚都限定了的,很是受限制,这样的词,要作得好可是非常考验功力的。

    顾太清的这一类词,其她的都罢了,沐雪元唯独对于她唱和周紫芝里面的一句,“风月不到处,天地古今同”,非常有感觉。

    当时黛玉便笑着说:“你便是这样,不耐烦那些细细描写、委曲深致的,便喜欢这样条达洒脱的。”

    沐雪元点了点头:“确实,许多回环徘徊的诗词,不是说作得不好,只是我没有耐性看,看着有点憋得慌,着急。而且我觉得,诗如果长一点,倒是还没什么,词如果三段四段的,就觉得各段写的都是一个意思,看着有点没趣。”

    黛玉愈发笑了起来:“所以你最爱的便是小令,中调也还可以,长调就很勉强了。其实你这倒也是一种说法,词本来便是长短句,比不得诗那般铿锵整齐,更何况多是写景言情,少有叙事,要做成说理评论也不容易,因此上那词如果做得长了,便容易流于拖沓繁琐,倒是小令最易显得清新明快。”

    沐雪元想了一想,或许真的是如此原因,比如散曲,长一些的自己也能读,除了那大段大段的套曲可以写得诙谐俏皮,也是因为里面可以很顺畅地叙事评论,看着不觉得腻,长调的词之中,自己最怕看到的就是描写闺房庭院之类,细细的写,深深的怨,那笔调当然是极其精致的,自己万万写不出,也晓得词人的情感是非常真挚的,并非无病呻吟,只是读起来实在窝心。

    黛玉已经与顾太清相识两个月,前面皇帝的丧事之后,九月下旬,宝钗便约了黛玉一起去荣王府拜访太清,黛玉本不欲去:“她乃是来访你,又不是找我,我跟着去是做什么呢?”

    宝钗咬着牙齿,笑着便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颦儿啊颦儿,你这爱撒娇的性儿,什么时候能转一转?从前也是这么着,现在还是如此。”只不过焦点对象从宝玉转到顾太清。

    黛玉给她戳中了软脚,便噗嗤一笑,也不说话,旁边紫鹃说道:“姑娘就去吧,太清夫人上一次来,不是还问到姑娘?”

    顾太清当时问王夫人:“还有一位‘潇湘’,不知是那一位闺秀?”

    王夫人与熙凤虽然知道她们起了个诗社,但是具体的都不明所以,好在李纨在一旁,答道:“乃是姑太太的女儿,林姑娘。”

    顾太清当时便表示:“极愿一见。”

    宝钗与黛玉十分要好,既然先前得了李纨的绍介,这一次自然要邀约黛玉一起去的,于是两个人打点了诗稿,便去了太平湖畔寻访顾太清。

    顾太清听说宝黛两人到访,连忙出来迎接,双方见了面,只见那顾太清三十出头年纪,相貌端庄秀美,谈吐十分文雅,顾太清细细打量宝黛姊妹,只见宝钗雍容典雅,堪称闺秀的典范,而黛玉潇洒闲雅,极具出世之风,最妙的是两个人都是年纪轻轻,宝钗二十五岁,而黛玉不过二十二岁的年华,于是太清不由得拊掌笑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一下可是不必忧虑姊妹之中青年一辈乏人。”

    黛玉轻轻地推宝钗:“太清jiejie这一副担子都是给你挑的,可不要找我。”

    太清登时便又笑起来。

    宝钗笑道:“jiejie这样寄托期许,实在令人惭愧,我们年轻识浅,书也没有读几本,那几笔文墨不过闲来游戏,不登大雅之堂。况且jiejie也不比我们大几岁,何必这样装老了自己?”

    太清咯咯笑着说:“三十五岁了,和你们比起来,可不是老jiejie了么?”

    原来这太清并非泓绘的嫡福晋,乃是侧福晋,不过原配妙华夫人三年前已经亡故,太清虽然并未扶正,然而泓绘也并没有再迎正室,泓绘也是个颇有才华的人,与太清两人时常谈文论诗,彼此唱和,情投意合,感情极好,太清除了诗词一道,家务上也十分能干,因此泓绘便将家内事务交给太清,因此她虽然不是正室,也如同正室一般。

    太清接了宝黛二人的诗稿,让石榴将自己的稿子也拿过来给她二人看,于是三个人一时间也不说话,只顾低头看诗文,房间中好一阵静悄悄的,除了掀动纸张的轻微簌簌声,并无其她声音。

    太清凝神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才抬起头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果然与旁人不同,潇湘情怀飘逸,蘅芜从容浑厚,多加磨炼,定然都成大家。我们虽不是士君子,不必凭借这个来立德立言立功,弄个什么‘三不朽’出来,然而既有这样的灵窍,中馈纺织之余,少不得勤加琢磨,莫要荒废了才是。”

    宝钗正要逊谢,却见黛玉笑着问道:“太清jiejie可是到过我们的馒头庵?”

    顾太清有些不解:“这话儿是从哪里说起的?”

    黛玉笑指一句词:“‘百年同作土馒头’,可不是正应了‘馒头庵’的名字?”

    顾太清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潇湘家中可有个叫做‘馒头庵’的家庙么?”

    宝钗含笑道:“另外还有一个‘铁槛寺’。”

    顾太清瞬间便想到范成大的那一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点头道:“当年给这家庙取名的,却也是个洞达世情的人了。”

    宝钗看那首浪淘沙,“人世竞无休。驿马耕牛。道人眉上不生愁。闲把丹书窗下坐,此外何求? 光景去悠悠。岁月难留。百年同作土馒头。打叠身心安稳处,顺水行舟。”虽然是随分从时,然而却隐隐带了一点惊弓之鸟的颤抖,竟有一点黛玉曾经的离丧之音的格调,这一阵她打听得顾太清的身世,却是迷离难测,或许也是曾经历过一番忧患的,因此即使如今在这府邸之中安然作着福晋,回首往事也难免心惊。

    只是初次见面,未便深谈,所以宝钗便也只是“存而不论”,将这件事且先放在胸中。

    从那之后,双方时常往还,传递词章,虽然相识日浅,却仿佛多年旧交。

    正月过了之后,二月寻常度过,到了三月,顾太清这一日下了帖子,请宝黛二人第二天过去赏丁香花,太平湖的丁香花是非常繁盛的,荣王府邸内的丁香更是京都知名,宝钗接了帖子,便来找黛玉商量明天的事,两个人打点了近来的诗词稿件,宝钗笑着说:“我们两人的馈赠小物已经准备了出来,你看这香囊扇套如何?”

    黛玉接过来一看,果然做工精细,是大观园时期水准的针线,送给顾太清也很拿得出手,便笑道:“多谢jiejie帮我预备了出来,我正在想,要送什么是好,雪元倒是觅了几颗红豆,我想着此物虽微,却有情趣,以此充数也好。”

    宝钗笑道:“红豆也是好的,颇有意趣,我们乃是以文相知,很不必弄那些俗的,便是这样小巧雅致的便好,这下可好了,下一回的礼物也准备出来了。”

    朋友之间相处,互赠礼物是难免的事情,不过宝黛与太清这样的交往,便不同于普通的亲朋馈赠,不好送鱼rou过去,礼物的选择颇费工夫,要文雅别致,又不要价值太高的,那会让人感觉沉重,失去了交往本来的意义,更何况两边的境况如今天差地隔,不要说两个人本来便没有财力置办那样贵重的物品,纵然东挪西借拼凑了来,也只是令人尴尬,难免有着意攀附之嫌,令人轻看了,所以宝钗之前与黛玉商量,便是多送一些小巧的刺绣制品,或者是赠送书画。

    两个人谈论了一阵家务,黛玉问道:“舅母姨妈们可好?两位老爷好么?”

    宝钗答道:“都好,不必惦记,两位老爷气色略好了一些,至于那几个爷们,虽然三年来大损元气,回到家中这些日子,倒是有些复旧如初的样子。”

    黛玉听她话中有话,便笑着问:“琏哥哥可是还与凤jiejie淘气么?”

    宝钗一笑:“倒是还好,如今没有那么多房屋,两个人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得只好这么磨着,好在琏二哥不时地出门去,倒也省了那么大眼瞪小眼。”

    “蟠哥哥如何了?还要去庐阳么?”

    就是后世的合肥,也是夏金桂的娘家所在地。

    宝钗摇了摇头:“母亲前儿又说了他一顿,让他安分些,守着多大的锅,就吃几碗饭,可不要再招是惹非,他似是罢了,如今又要往水月庵去。”

    沐雪元在一旁,登时吃了一惊:“难道是要找英莲?”

    宝钗点了点头:“母亲也拦他不住,只盼他莫要闹得那般厉害。”

    沐雪元皱眉不语。

    从前在荣国府的时候,她也是见过这位夏金桂夏大奶奶的,平心而论,并没有太多恶感,在沐雪元看来,夏金桂其实和赵姨娘一样,都是儒家疯女,夏金桂过头的地方在于,对香菱太冷酷,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讲,夏金桂在薛家的处境也是相当险恶的,那一回栽赃香菱魇魅,金桂说的“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倒不是完全为吵架而胡说,薛家当时外强中干,内部已然空虚,夏家却还颇称富裕,这一次陪送来财物不少,本以为两强联合,到了这里才发现是填窟窿,然而却已经脱身不得,连人都赔了进来,她怎么能够不着急,又怎能不惊慌?

    更何况薛蟠这个人本身不上进,只知道惹祸败家,还非常滥情,这至关重要的一个人身财产绑定伙伴是这个样子,金桂当然更没了指望,薛姨妈虽然溺爱儿子,却不是一味软弱的,行事也颇有章法,宝钗更是个外和内坚的,素有城府,说好听点是“凛然不可犯”,说厉害一点,她出击一下,可也够受的,一旦真的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两个人会站哪一边呢?儒家的典籍里满是仁义道德,你看那帮人面对利益的时候,会客气吗?所以夏金桂放眼四顾,也是找不到路,她的种种疯癫张狂,其实正说明身陷绝境,如同困兽,俨然就是里面的曹七巧。

    从容不迫风度优雅地布局,那得是力量明显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在这种简直绝望的处境之下,争斗起来还要冷静有品,这种情况虽然不是绝对没有,然而那可真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后来看到薛蟠进了监狱,金桂便带着自己的财产逃之夭夭,她的大部分财产得以保全,还算是她比较幸运,薛蟠因为大赦而出狱之后,在家里喘息了一阵,去年腊月里便写了一封信,让人带给金桂,然而金桂是一个字也没有回,依着薛蟠,还要亲身去庐阳找,薛姨妈道:“罢了,她是去意已决,还找她做什么?请回来继续气我么?你meimei已经出嫁,我一个人怎么强得过她?”

    薛蟠倒很是豪壮:“妈不要担忧,这一次我定然管住了她,再不受她的辖制了,让她守妇道,好好孝敬妈。”

    薛姨妈冷笑道:“你这一番囹圄生活,倒是长了能耐,能管束媳妇了,我自己的儿子,我能不知道?我也不用她孝敬我,只要你别孝敬她就好,或者你一个急起来,把她弄死了,她家要和我家打人命官司,你又要再进去一次?”

    薛姨妈一番话,把薛蟠说了个张口结舌,此时他惊魂渐定,环顾房中,金桂也走了,香菱也遁了,连宝蟾都没有留下,也不知跟了金桂离去之后,宝蟾运道如何,不过自己如今这房里可真的是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了,于是薛蟠左思右想,便寻趁上了英莲,要追到水月庵里去找。

    宝钗在这里说了一阵子话,便要离开了,临别的时候,沐雪元拿出一个白瓷罐,笑道:“这里有新腌的玫瑰卤子,拿回去做汤圆的馅料,倒也别致。”

    宝钗登时便笑道:“说起这个,可有个趣事给你们听,就是之前隆冬时节,你们不是往那边送细菜么?二老爷看着盘子里,便说:‘子曰‘不时不食’,何苦虚耗人工弄这个?’大老爷本来吃得蛮有味道,当时便举了筷子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是好。”

    黛玉紫鹃与沐雪元登时全都乐了起来,莺儿本来是早就知道这事的,此时二番回想,也觉得很是好笑。

    黛玉忍着笑,道:“二老爷是愈发道学了,这却又是何必。”

    沐雪元不由得便想到之前探春为了还宝玉带东西的人情,做了很精致的鞋来给他,结果给贾政看到,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因此贾政算是一个“朴素的奴隶主”,如今开始点评反季节蔬菜,虽然有些搞笑,不过比起那些只知享乐的人来讲,还算是“忧国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