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祀堂内,地砖上还留有湿漉漉的脚印,黑色的水痕宛如攀爬的花,被火浪追逐着徐徐晕开。忽然,一声‘啪——!’的轻响,从神像眼角滴下的水珠被扇飞,掉落在晕开的水痕之中。

    边北下意识地拍开身前的手,从温暖的怀抱退出去。他逐渐回过神来,躲到火的另一边,眼皮稍稍颤抖,挡住乖戾的神情,用两指把两边眼尾的血红向额发抹掉。

    “……”他一点也不想理解点红是什么。那种似是而非的平静逐渐消散,他也随之清醒,态度眼见的冷淡许多。

    仿佛他回到了久远的记忆里,同样的有陌生男人做出轻柔的动作,使出甜蜜的语言,即使说着敬语,也随意地把手放到他脸上。

    从灵魂爬出的胆寒一阵一阵从边北的脚底冒出来,寒意遇上身侧灼热的大火,迅速地在熬干他的耐心。

    他相信了自己的直觉,虽然警惕,却做出了邀请,但很显然,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即使如此,边北在确认这一点后,依然毫不犹豫地靠着火堆坐了下来。

    他需要更多的消息。

    没错,没有危险的预感,问就是了。

    边北对男人的态度装聋作哑,他盘坐在火边,道:“不好意思,我太紧张了,迷路了总会疑神疑鬼些。”

    他用木棍翻了翻火堆,以一副彻夜闲聊的模样,自然地打破尴尬,问:“雨那么大,你是一路走过来的吗?”

    男人甩甩先前被打飞的骨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怪异地露出几分尽在掌握的满足,他第一次笑,非常坦白地解释:“嗯?我来采药,需要从东边走到这里。”

    边北掩下心思,装作好奇地问:“只有你一个人?”

    男人歪了歪头,言不尽意,“您想要更多人一起吗?但到最后您只会接受我一个。”

    ——无从下手。边北想,这句话到底是暗语,警告,还是说明他外面还有他的同伴?

    不,先不要去想太多,听不懂的话就当放屁。外面下着大雨,他无路可逃,为了时机,哪怕是外面已经围满了土着,如今也绝不可能退步离开祀堂。

    他需要等待,至少这场雨小前。

    但没料到,男人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边北,一声不吭地坐下来。边北的神经又被拉紧了,但为了线索,只得乖乖地木在原地。不久,他还在思索问题,却试到隐秘的地方,男人用浑圆的大腿外侧轻飘飘地蹭了又蹭他的膝弯,再辅以深沉隐喻的眼神,暧昧地将完好的另一只手掌放在他的薄衣上,似有似无地揉了把手下皮肤细腻的腿根。

    边北眼皮子狂跳,浑身都被激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他挪开一点,又被追上一点,最后忍无可忍,摁住那只作乱的手,站起来,俯视对方。

    没有多话,罪证光明正大地就摆在这里。

    男人不明就里,嗓音温润沙哑:“阁下,是不满意吗?”

    边北深吸一口气,闭了嘴,气急败坏地忍下恶气。

    无所谓了。该猜的早就猜到了,早该认清现实,自认倒霉。这里是什么情况!这个人就是拿他来取乐的!

    边北不顾揉捏着腿rou的那只手,突然起身,放任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滑落小腿。他干脆地离开,面色坦然地把火让给对方。双脚一动,破败的石板却交替发出‘嘎吱’的响声,再小心一动,又是一声呜咽,伴随着他逐渐严肃的面色,一路俨然滑稽得要死。

    或许是那副可笑的模样惊扰了怒冲的火焰,被风吹过的焰尾宛如歹毒的三角蛇,带了一个扑向他的利牙。可篝火旁的男人弗如深水,垂手而坐,没有任何作为,眼睁睁地看着边北退远。

    他坐着,神像倒立的影子宛如高大而隐秘的囚笼,死死将他钉牢在原地。尽管如此,尽管如此……那双透亮的琥珀色眼瞳也依然带着缠缠绵绵的情意,可边北从未相信,他回望,那双瞳色分外浅淡的双瞳,遥望远去的自己,和遥望屋外坠落的大雨,遥望孤寂的神像并没有什么不同。那种隐含在深处的神情,淡泊得像是在看死物,或是某种天生天养的自然法则,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察觉边北惊惧而隐秘的打量,男人躲开了视线,温和地提议:“如果害怕我,您可以看看门后,那里放了两把刀,能够保护您。”

    “……”该相信吗?

    边北深呼一口气,垂下眼帘,猛地一拉身后的朱门。惊雷闪现,他果然在门后看到了两把亮堂堂的弯刀。弯刀刀刃轻薄,架在门板上,像螳螂锋利的前肢,却在刀柄上各系了两条随风飘摇的红布条。

    他看了许久,却都没有拿起刀,反而退下去靠墙,席地而坐,少时,察觉到那道目光的寒意稍稍降低,这才悄然闭起眼,但休息不过几个呼吸,又心烦地试到更野的风从祀堂北边的破落窗户吹来。

    好冷啊,小舅舅。他想。

    那阵以为不长久的北风直吹了很久,堆在北侧的纸钱早已被吹得散开,倏忽间,黄页纷飞,杏黄一片,有些落入火里焚烧,有些又从火里奔逃飞出,它们倾洒,落在青砖上,重叠之时,像一朵朵在浦沿地面绽开的金色莲花,直到最后一朵花尖铺到边北落在地面的指尖。

    面色惨淡的青年在黑暗里仰头,合眼,大概是天生使然,隽秀苍白的脸,即使不笑也颇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他的手肘放在屈曲的大腿,只有食指一指,无意识地垂下去,静静点在垂怜的莲花。

    见状,远处背着背篼的男人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终于,他懒洋洋地动了动,捡起了四处飘洒的纸钱。

    直到捡到最后一张,隔着一张纸的距离,危险抬起与悲悯点下的两只食指遥遥相对。时间好似更加漫长。透过那张纸,男人停顿了许久,他抬起头,好似从黄页窥觎到成片成片的画画,用无形的意识高高在上的俯视祀堂,玩弄地穿透边北身后靠着的那扇脆弱的木墙,刺入身后那双贪婪的眼睛。

    一墙之隔,是“神”,一墙之隔——

    他闭上眼。恶臭的怪物喘着粗气。热气化作的冰冷白雾。那条yin邪的舌头舔舐雨下的木板,在类似肌肤的木纹上留下湿滑的水痕。它等待着,找寻着,最后将一双豆大的眼珠挤进木缝。瞬间,眼白弥漫上猩红的血丝,此后密密麻麻的小眼挤在眼眶里快速生长,不过一息,眼骨宛如盛满了密集的虫卵,又不过一息,血如长虫,破卵而出,兴奋地向里面窥望。

    “找——到——了——”

    ‘轰——!’一刹那,天谴的雷霆震动,墨绿的雨像箭一样射下,复尔,于雾蒙蒙的黑暗里破碎成围绕阔叶林的毒雾,雾气向下沉没、沉没,堆积起来,重新化成勾引人的液体,泛滥了无边的荒野。

    ***

    几个小时前。

    大雨压下,蓝绿交织的雾盘桓树冠,宽大的芭叶被一只手掀开,有人轻手轻脚地在泥上踩下一个脚印。

    森小心翼翼地将刀卡在束腰的侧面,赤膊拂开眼前挡住进路的棕榈叶。叶面上积蓄的雨水滑落,在他古铜色的双臂激出水花。

    他表情坚毅,五官英挺,肩上仿佛背着一座厚重的山,那些盘曲在双臂直至脖子的白色符文像山上扭曲的苍白古道,从涂了油的棕色皮肤闯出条曲折的幽径,蜿蜒深入到漆黑长发遮住的深色后颈。

    忽然,他在半路蹲下,脊骨平直地伏下,展现出诱人的弧度,他细细在泥泞的土地上查看,水流从额顶滴落,顺着鼻翼,干扰了清晰的视野。

    森拾起泥巴嗅了嗅,指尖轻碾,察觉到泥巴里有不少蚁族的气息。他若有所思,抬头向远方望了望,一旁消息灵通的瘦弱部下立马作答:“是南部诺尔族的雌子,他们在为三天前逝去的阁下奔丧。”

    没等森回应,另一个雌性立刻反驳:“诺尔氏族的祀堂在西方,他们应该是走南到西的路,我们是从北到南,不可能遇得到。”

    “那你说,这些碑印和痕迹是怎么来的?”

    这两只雌性一只是灰发,来自大蚕蛾族,一只是红眼,来自赤蜂族,自古以来两族都是天敌,少有对盘的时候。

    眼看部下要吵起来,森剑眉紧锁,冷声道:“噤声。”

    他站起来,捧起一抔雨水,试了试感觉,率先走出去,“不用管诺尔族,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部下低下头,齐齐沉默不语。他们没有忘记,今天晚上,奉雄虫之令,他们将会带回[孑]。

    在虫族的口中,[孑]是指孤独的意思,但到现在,它只会指代指一只虫,一个古怪而疏离的过客,一个在各个部落里游走而流浪的卖药郎。

    孤独者。氏族最年老的雌性呢喃,他们知道他的名字。可怜虫。最年轻的虫孩惊异,他们觉得他容颜不老。每只虫都对他的来历心生好奇,却无法探知他来之前的故事、走之后的行踪。他像春山的花,笑容驯服在给予他交易的部族手里,但过了那时,又像从身体里穿透的野风,吝啬香气,孤独退去。

    历来,[孑]都是氏族雄子难得追求的东西,但没有任何部族能够捉住他。直到今天——

    有虫告明了他的踪迹。

    “继续向南走。”

    森沉吟片刻,一声令下,由八位雌性组成的小队再次启程。

    他们穿过北边特有的苍叶林,来到复杂的岛中心,这里生长有更多的植被,也具有更多的变化。雨下得太大了,不少色彩斑斓的活物悄无声息地躲进隐蔽的树荫,蜷缩起身体,从上俯视着这群人顾虑重重的步伐。

    前方的小河涨了潮,队伍从这头进水,伏进森林浑浊的血脉里,再到了那头,像血管里攀爬的蜥蜴,四肢共用,灵活而诡异爬出水渠。他们带着湿漉漉的痕迹,黝黑的脚掌踩在泥泞的淤泥上。

    这头的岸边,雨变小了。

    森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余光朝身侧一看,一朵洁白的花突然从半空坠落,掉在他耳边。不知何时,原本惨绿的树冠盘桓了一股绮丽而危险的蓝色雾气。他抬头看去,此时的夜幕宛若有繁星点缀,透出几分易碎的剔透感,树枝上连绵的洁白花团化作月光,重新朦胧了孤寂危险的夜。

    这道遮天蔽日的瑰丽树荫挡住冷而刺骨的雨幕。树下的虫雌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这是椼木?”

    “怎会有如此之多?之前都没有发现过?!”

    队伍越发sao乱,森后退一步,张开一只手臂,厉声呵斥:“安静!”

    他转头扫视部下,透明的灰色眼瞳透出一股寒凉的冷意,被他目光刺中的虫羞愧而臣服地低下头。

    他环顾他们,失望地开口:“如果椼是使虫族失去理智的东西,那么我想虫神并不愿意把幸运赐福给尔等。”

    他没有忽视,隐藏在sao乱下,众虫又是胆怯又是潮红的脸庞,他们在激动,因为深深知道椼代表了什么,知道这些美丽的树下生长有令人畏惧又仰慕的东西。

    ——那是朱槿。一种只会生长在罕见的椼木下,神明之血化身的赤红色血花。虫族以它来完成象征雄性繁衍的点红,异兽也以它来完成自己的蜕生。这种花是虫神给予的希望的救赎,也是带来一切黑暗的罪恶。

    ‘赐予能使人丧失理智的东西,必然不是神的旨意。’那么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十几年都未生长的椼,就很值得商量了。况且,连椼都已经生长成如此巨大的古木,那么传说之中的朱槿恐怕就不在少数。

    想到这里,森用右手扼住自己的左腕,看着身后的椼树和族人,他静静地思索什么,失神片刻,眉间却越发阴郁。含糊不清的阴影像不断分叉生长的树枝,在他的脸上挤拧出扭曲鬼魅的形态。

    但在迷失前,森咬住舌尖,从迷茫的深渊里退出来,指挥着队伍,以阵队向里推进,途中,又命令绝不可发出一丝声响,说话者当场格杀。

    现下,队伍已无人再敢多看、多说,却有虫抵不过天性,隐藏在眼睑下的另一双复眼‘唰’地睁开,小心地探寻到椼木下隐藏的几株仿佛红日初生的重瓣花。

    亮红色的五瓣花亭亭立在皎白的花浪中,宛如从深海浮出的红日,照亮了海面一片期冀的波澜。

    他被血花的美艳惊住,一不小心呢喃出声,“朱槿……”

    猝不及防!一条花色斑斓的巨大三角蛇飞腾鳞翼,迅疾地从椼中窜出,巨齿一啮合,便咬断了那只雌性的半边头,此后,还未来得及用视线捕捉,翼蛇又如旋风飞快地钻进灌木丛里,不复身影。

    夜空雷霆万钧,尚未有反应,死者的鲜血便如泉涌,‘嗤’一声以一个弧度喷洒到地面,染红了纯白的椼花,风呼啸吹过,被卷起的残花败叶如飞蛾扑火般席卷到猩红的血沫。

    密林中,雨声嘀嗒,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音。

    森将拳头用力、用力地握紧,猛然‘啪’一声双膝砸在泥泞的泥巴地上,他跪伏在地面,熟练地把部下的尸体扶起,拖到一旁。

    带不回去了。在场虫族都知道,他们沉默地闭紧嘴巴,脸色发白地把鞘里的刀刃抽出,背对队长环绕死者尸体而立。虫族雌性皆是最强壮的战士,即使同族死亡,也绝不回头。

    余下的虫自发地以同族的尸首为中心,向椼木下的灌木丛扩大范围圈行动,森不顾危险,身先士卒,独自站到圆环的最前面。只见他一手拿刀,一手古怪地高高抬起,上臂起伏的肌rou宛如山峦,其上盘曲的几道白纹也越发诡异。

    四下安静,雨滴敲打在碧绿的胎石,也许是风,也许是野兽潜伏的异动,落叶在丛林里发出‘沙沙’的诡异响声。

    ‘唰——!’猛然一声!

    森银灰的竖瞳缩小,往上一看,倏地举起刀,平白无故的横刀砍去。一刹那,半空的雨滴被切开两半!下一秒,一只三角翼蛇果然拍动翅膀迅疾地从树上掉落。

    出于森的可怕预判,眼见上去,竟像是蛇张着一口巨齿,痴傻地撞上了刀锋。刀刃坚韧而且锋利,从翼蛇牙口砍出一道豁口,然后虫雌猛地用力,两手握刀破开硬脆的颅骨,将喷溅的鲜血及其皮rou骨从身体两侧对半划开,于雨夜下甩出一道血月圆弧!

    但两侧血雨还未滴落,上空又突兀响起几道翅膀拍动的风声。雨雾朦胧,一双类似鹰的巨爪从雨中横空出现,迅疾扑出,刺入森的眼睑,几近要戳到那对缩到针尖小的瞳孔。霎时,森反应极快地将身体下沉,腰肢以一个惊人的弧度向后仰倒,屈膝滑跪,长发飘扬,瞳孔面对着巨爪,险险地躲过这道狠毒的攻击。

    眼看偷袭未成,那只粗壮的鹰爪向下一抓,有力地停滞半空,铁片般锋利的片翼却柔软非常,宛如延展的手臂向两侧‘唰’地打开,弹飞了挂落在艳丽羽毛上的水珠。

    打开的亮蓝色羽翼里,展露出被双翼包裹的人形异族。

    “鸩……”森转过身,狠厉地用手撇去脸颊被翼风刮伤的血痕,他矫捷地爬起,向后退了一步,“而且……还不止一只。”

    他脑子转过一秒,想明了一些事情。旋即,墨绿的林子里,几十只毛色艳丽的鸩从树冠、影子、夜空……敏捷钻出。它们停滞在半空,双翅都是非一般的有力,但威势没一个比得上森身前的蓝色鸩鸟。

    一眼望去,超然于众的鸩面容清丽,没有部分族人长着的鸟喙,也没有纯粹的眼白,窄小的额头及鬓角长满了细细碎碎的类似鳞片一样的绒毛。

    他是这支鸩族的首领。森做下判断,和杀气腾腾的鸩族隔空对望不足一秒,提刀迅猛砍去,却没料到鸩族首领并未完全闪开,而是以伤换取时机,分外可怕地张大嘴,狰狞地发出难听的尖锐戾啸。

    “嘎——!”号令之下,带毒的羽箭向天齐飞,声势浩大地穿破了雨幕,戳破了风中飘舞的柔软花瓣,颤动着尾羽,竟是入土半截,无所损伤。这道未有预兆的攻击扎下,一两只虫雌被刺了个对穿,不过一次攻击,虫族却已损失惨重。

    眼看羽箭即将再次射下,森疾言厉色,转头对大喝,“跑!”

    话音未落,他提起刀便向前冲,“不用管我,往南边的祀堂跑,孑就在那里!”

    他冲进雨里的椼木,宛如冲进生与死的界限。上面是纯白的天,下面是火烧的业,而那中庭,地白树栖鸦,地红树哀啼。一刀落下,便是一只鸩的血染红花叶,手臂一掌掀起,便是一片羽毛从风林里飘落轻舞。那声声颤抖的哀鸣,以及片片鲜艳的落羽,甚如神明对神舞的赐物。

    但这种惊艳,是用一族生命的哀逝而换来的。

    杀到最后,森已经彻底杀红了眼, 可他毫不留情,雪白的虫纹布满双臂,更像一直无翼的鸟,在死亡里浴血重生。

    他也不需要留情,鸩自古喜食虫,甚爱幼孩,几十年前不知多少虫孩被捕捉亨食,但近十多年已经许久没看到他们的身影了,这一辈长大的虫族也少有知道他们习性的雌性,却没想到时隔多年,它们第一次露面,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遇到部落里的一尊杀神。

    森的脸色越发冷酷肃穆,行动却同澎湃可怕的海啸,他如入无人之境,攻势连绵不绝,到最后竟无鸩再可抵挡他一击,待杀掉最后一只敌族,他浑身早已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而鸩羽毛自带的毒素也让身上的伤口发紫,在飞快地腐蚀溃烂。

    “嗯……”森闷哼一声,折下一支插在左胸的羽箭,蹒跚地向树下的朱槿走去。

    不出所料,搜寻一圈后,椼木下的朱槿不仅少于寻常生长的数目,他还发现了泥土和药根被挖开填平的痕迹。

    “这里,也是他留给你的?”森散尽力气,费劲地坐在尸体上,嗤笑道:“真是没用啊。”

    经年以来,他是第一次笑,无人知晓,这句话隔着空荡的椼木林,又送给了谁。

    ***

    奔逃四散的虫族仅剩两只,还都负了不小的伤,大蚕蛾族和赤蜂族的两只虫雌在奔逃过程中相遇,携手杀掉了一只追杀他们的鸩。

    他们虽说是天敌,却并不会同古时那般吞噬弱小的一方,到现在,生存的争夺渐化成了气味的蚕食。

    虫族雌性的信息素气味大不相同,但有些分支天生厌恶另一些分支的信息素,为了争夺领地,会潜意识地选择蚕食对方的气味。但虫族以信息素辨认性别,如果将信息素蚕食过度,只会变成不雌不雄的亚雌。

    到了如今,天敌不说互相残杀,但关系也绝对称得上两看生厌。而大蚕蛾和赤眼蜂两支能同存在一个部族,已经算是奇迹了,之前杀鸩的默契配合也像是生死竞速,比的是谁可一击杀死敌手。

    不料,凭借复眼惊人的视力,又是大蚕蛾族的更胜一筹。

    鸩被杀死后,看到红眼赤蜂捂住致命伤的隐忍神色,灰发的虫雌收刀,忍不住讽刺:“哼,你也不过如此。”

    “总比中了毒,连刀都拿不稳的虫好。”赤蜂族的红眼雌性毫不心慈手软,冷酷反驳。他说的正是在逃离时,对方毒发后,麻痹在地的惨状。但大蚕蛾本身毒素就不低,老早就把毒压制了。

    注意到赤眼蜂伤口越发严重的灰发虫雌不屑置辩,提起刀,走在了前面带路,“呿,我不和伤者不计较,还不跟上来。”

    他们按照森所说,一直在往南边走,走了大概十多分钟后,逐渐从乔木接近低矮灌木林,终于,在林子边缘看到了一所破败不堪的祀堂。

    青蓝的雾里,祀堂以红绿为底色,木质的外墙以及青砖铺就的地面,仔细看去,还能在墙和高耸的屋檐上看到由金边描绘的条叶纹和几大虫族和分支的翅纹。而祀堂外的泥巴地上,留下了不少结草鞋才能留下的痕迹。

    “是虫神的祀堂……”赤眼蜂低声呢喃,他眼睛闪过一道精光,却没有引来一丝同族的回应。

    至少过了数秒,大蚕蛾虫雌才开口,“说不定是以前哪个流浪的部族留下的吧。”

    虫族里有些部族失去了领地,长年都在雨林各地奔逃,为了方便隐藏和祭祀,他们往往会在很多地方建筑这种轻便而隐秘的虫神祀堂。虫神是不会因为祀堂简陋就降下罪恶的神明,但翅纹和金银描边的礼节不能够轻易、也没有虫愿意去免除。

    赤眼蜂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谨慎地斟酌:“大人说的就是这里?”

    灰发虫雌反常地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他深吸了一口气后,说:“没错了,我闻到了气味。”

    他撑开眼皮,淡灰色的眼睛变得一片通红,由于中毒,皮下的热血禁不住一阵一阵地沸腾,大蚕蛾是虫类里嗅觉最灵敏的分支,现在空气里漂浮的诱惑而刺激的味道虽不明白是什么,却导致他的大脑不断发热,甚至还猛地点了把火,不停地以理智灼烧。

    红眼的虫雌或许也感受到了这种天性的冲动,他舔了舔唇,不暇思索道:“好,准备好刀子,我们沿着脚印踩进去。”

    说完,他们忽略了许多令人齿冷的东西,从泥地的脚印上踩过,却不过几步,陷进了大雨泛滥荒野后沉没于地的水洼里。于是,他们只能一次又一次踉跄地拔出腿,使步伐迫促,难堪至极地向前迈进。

    走着,走着,雨敲打在身上,也不再有任何寒凉的感觉,雨丝像针扎进毛孔,从皮肤到内脏都变得沉重而麻木,他们仿佛成了两具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行尸走rou,仅有面目越发盲目癫狂。

    越近,那种毒一样的气味越发强烈,致使虫族本该坚毅的先锋军丢盔弃甲,像两条狗,即使跌倒了在爬,也始终要离得更近些、更近些,近到能兴奋难耐地趴到木墙上,伸出湿滑而恶心的长舌。

    他们抬起化为原形的复眼,眼睛已经彻底忽略一切,再也看不到毒欲之外的大雨了。

    ***

    祀堂内,孑还是捡起了那张贴地的纸钱,但他的目光早早从木板移到被惊醒的边北身上。

    他平和地说:“请您到我身边来……”

    边北反应迟钝地回应,“什么?”

    “请到我这里来,不然要来不及了。”他说得很好听,依然没有什么行动。

    “请您走过来。”他伸出手,再次重复。

    边北讨厌做木偶,直觉也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他怀疑地看向木墙,非但没有迈前一步,反而转过身。等不到他看明白,墙壁轰然一声炸响,他睁大眼睛,没来得及反应,一股气流夹杂着大块的木板碎片几近砸到他的胸腹上,让他向后一个踉跄,直接向地面砸下去。

    一直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他的头皮炸了起来!

    边北后倒的动作像在放缓,意识仿佛过了悠久的时间,他全身一直在颤抖,连腹部疼不疼都没了知觉,大脑的所有思考全部集中在——那是两只长着刚毛的怪物!那是怪物!它们到底还是出现了!

    失去理性的怪物保持着人形,布满裂纹的脸上却有着两双或灰或红的复眼,他们背生丑陋的双翼,极致扭曲地紧盯着边北全身颤栗的肌rou。

    好可怕。

    人类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想要逃跑,脚步却始终僵硬地定在地上,不敢妄动。预感里的恐惧再次堆积,边北的眼前好像彻底黑了,只留意到一道明亮的银光从左到右以弧形划过眼珠,由眼白到眼角,轻轻一闪,‘轰——!’他感受到,雨“倒塌”了,毫无力气地塌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击打浑身的骨骼,刺痛了皮肤,让纸衣下的毛孔一阵摇晃地吮吸。边北的躯壳仿佛被神明捏紧又落空,他抱紧双臂,现下才注意到,视野变得一片漆黑是因为有人用衣袖挡住了他的眼睛。

    孑终于出了手,在先前眼疾手快地接过倒下的边北,用手臂抵挡了一开始的那道破开木墙的斩击,他低沉的嗓音在边北耳边响起,“请您扶稳。”

    同时,一道无情的声音和他的话撞在一起,“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边北冷汗冒出,忍耐着痛楚,从怀抱里抬头一看,果然,采药人眼里原本流露出一丝暗昧的笑意渐渐沉下。

    森背光走进来,高大的影子在地面铺开,像一道宽厚的黑河,插进了青年和买药郎隔了半个祀堂的裂谷。